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手机用户可访问:m.bookben.cn 主公有难(网络版)(完结) 作者:随宇而安 男人,就应该像捧着皇帝一样捧着自己的女人! 编辑推荐   既《老爷有喜》《寡人有疾》之后,随宇而安【王朝囧事】系列爆笑虐爱终结篇   2013【天下同萌】系列最好看的镇馆精品!   《飞魔幻》强力推荐白金级连载作品!   花火工作室最不可错过的年度萌爱巨献!   男人,就应该像捧着皇帝一样捧着自己的女人! 内容推荐   他是贤名在外万人爱戴的学霸大丞相,   她是流落他乡皇室血统的正宗小流氓。   她流落民间成史官,平生最喜爱之事有二:   一是为了凑齐嫁妆对2货圣上各种坑蒙拐骗,   二是龙飞凤舞欢快撰写这位丞相邻居的八卦艳情史。   其中她更喜欢2。   为得一手资料,她跟踪翻墙瞎造谣,偷窥扑倒耍无赖,动不动还搬出2货圣上砸他一砸   学霸丞相淡定无比,拆墙逮人公主抱,卖萌反扑疗效好,每次都能把小史官和2皇帝一块儿收拾   她一路写,他一路撕,她一路闹,他一路宠   最后她为他放弃皇位,他为她双目失明   世人传,贤相仙逝五丈原,却不知他为一个女子,逆天改命,不死不休 网络版文案   做我们这一行的,说好听点叫史官,说难听点叫屎官,就是连皇帝今日屙屎几两这种事都要记录的无聊职业。存在感薄弱,死亡率不高,但偶尔会惨遭阉割什么的,因为跟皇帝亲近,所以没事也能捞一点油水。   简言之,这是一个史官看别人的悲剧打自己的酱油的故事。   故事背景是伪三国时期的蜀都,在主公阿斗不怎么英明治理下,四川一片麻将声……   史官司马笑挥笔一叹:“真是一锅老鼠屎,浪费了一粒粥啊。”   【注】:伪三国就是不是三国正史,纯粹山寨歪传。 主公、内奸、忠臣之三国傻了没?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司马笑 ┃ 配角: ┃ 其它: ☆、第一章 史官的自我修养   【楔子】   传说,蜀王驾崩前屏退左右,只见了丞相闻人非一人。   彼时蜀王不过四十开外的年纪,但作为一个劳模皇帝,他看上去已垂垂老矣。   “闻人啊,寡人很忧心。”蜀王双目含泪,悲痛看着他的丞相闻人非,“寡人忧心,你尚年轻,寡人去之后,朝中那班大臣不肯跟你走啊。”   年轻的丞相毫无压力地微微一笑,拍了拍蜀王的手:“主公放心吧,他们不肯跟我走,我就让他们跟你走。”   蜀王一噎,就这么走了,把年仅十岁的独子刘阿斗托付给了不到二十五岁的丞相闻人非。   次年,刘阿斗登基,奉先皇遗旨,尊丞相闻人非为叔父摄政王,全权代理朝政。   太后也是屏退左右,抹着眼泪拉着摄政王的衣袖说:“叔叔,以后我们孤儿寡母就全倚仗你了。”   摄政王闻人非对太后保证绝不有负先皇所托。   蜀王刘背的名字概括了其简短有力的一生,年轻时卖过草鞋,干过个体,养不活自己,就翻族谱,终于在陈国列祖列宗几千号人里找出了据说某个是他祖宗的,于是摇身一变成了刘皇叔,拉帮结派闹起革命,在得到闻人非强有力的支援后,三分了天下。他一心扑在朝政上,虽然干的事不少,但成绩却不多,内忧依旧内忧,外患依旧外患,天灾人祸遍布大江南北,乱臣贼子挤满朝堂内外,南北军阀虎视眈眈,满朝文武人心惶惶,孤儿寡母无所依靠,屁股还没坐热,摊子还没收拾,就两腿一蹬跟他的两个结义兄弟殉情去了,把孤儿寡母托付给了闻人非。   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东南孙氏割据,北曹将为司马所替,世人都说,闻人早晚废了蜀帝。   那天晚上,闻人府上的家丁请我过府一叙,月色极好,闻人非布酒席于中庭,与我把酒言欢。   “你的文章写得不错。”他先这么夸了一句,然后说,“世人都说,闻人早晚废了蜀帝。你也这么想?”   我打了个酒嗝说:“下官没什么想法。”   闻人非笑颜俊美,歪着脑袋饶有兴味地打量我:“这么写,你就不怕重蹈了你祖先司马千的覆辙?”   我微微笑着回他:“没得让你阉,还真是失礼了……”   第一章   我觉得这种事真不是人做的。   别人干些伤天害理的事我只能记录也就算了,别人做些热火朝天的爱,我不但旁听,还手贱地记录。   “男人的手修长有力,在她身上的敏感处揉捏着,她一声嘤咛,瘫软在他怀里,任他玩弄,红唇微启,娇喘着唤他的名字:‘非,非……抱我……’男人邪魅一笑,扯去她的金丝抹胸,大手落在她丰满圆润的雪乳上用力揉捏,刺痛又酥麻的感觉让女人不由自主弓起了身子迎合他的动作,攀在他肩上的手收紧,仰着脸仿佛乞求他的垂怜与亲吻。她的身下已泥泞一片,她难耐地扭动着娇躯,磨蹭着他健壮的身躯,口中无意识念着‘我要,我要’。他忽地起了玩心,停下了动作,说:‘想要,自己来’……”   手中的册子突然被一只手抽走,笔尖在纸上划下长长一道。故事里的男主人公此时正黑着一张俊脸看我详实的事件记录。   闻人非默然撕掉了我一个上午的心血之作,拧着剑眉,有些疑惑地看我:“你真的是司马千之后?”   司马千,我的十八代祖宗,因为敢于说真话而被当时的皇帝阉了,写了一本《史记》,被后来后来的人称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从而名流千古。   我觉得闻人非这句话很伤我的感情,毕竟我写的话也差不离算是真话,以司马千为榜样,我要写一部“无韵之风骚”。   “丞相大人,历代先皇有令,史官的笔,天子尚且不能左右,更何况丞相呢?”我看着一地碎纸,很是心痛,“你这么毁了下官的心血,下官觉得很伤情,此事定要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闻人非瞥了我一眼,扬长而去,抛下一句话:“随你。”   我以为他这是要随我写了,哪知道我刚蹲下来准备收拾那些碎纸,就有两个闻人非的狗腿子上来抢我的一手资料。   金剑哥哥无奈地说:“司马笑,下次你要写躲起来写,别让大人发现不就成了?”   我严肃地说:“这事你不懂,得现场边听边写才有感觉,才真实。你知道,我们史官最忌讳主观臆测了。”   金剑哥哥嘴角抽搐几下,“难道你写的这些还不够主观?这门都关上了,你还知道谁的手怎样怎样,谁的衣服怎样怎样?”   我挠挠头说:“男人女人,不就那么一回事嘛……”   银剑弟弟说:“司马笑,下次你偷偷写,给我看就好,别让其他人发现……”   金剑哥哥敲了他的脑袋一下,皱着眉头说:“此等秽物,你怎么可以自己一个人偷看。”金剑哥哥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要孝敬哥哥。”   银剑弟弟知错能改,马上改口:“请哥哥先看。”   我撇撇嘴说:“写一次撕一次,你们要看,那下次只能换主角了。”   闻人非和太后不得不说二三事,我一直在写,但从未留下过什么,就像我们史官,写了一辈子,都是别人的事,自己也未曾留下过什么。   我仰头看着往北飞的大雁——那个方向应该是北吧,怅然一叹:雁过尚且留声,人过,至少得放个屁吧。   我很忧伤地去找小皇帝记起居录,小皇帝阿斗正在斗蛐蛐,见了我来,很欣喜地从地上跳了起来,喊道:“笑笑,寡人今日得了一只蛐蛐王!”   我“哇哈哈哈”叉腰大笑,说:“微臣今日得了一只斗鸡,陛下要用蛐蛐跟我的鸡鸡斗吗?”   小皇帝其实不小了,别人都说他傻,是小时候被他父皇摔坏了脑子,但我觉得他其实大智若愚,他说:“好,不过谁输就算谁赢!”   我再加一句:“赢的要送给输的一样东西。”   他皱着眉,想了想,说:“不行了,我想不出来了。”   我觉得他还算是不错了,论忽悠人的本事,放眼蜀都,没几个能比得过我司马笑了。旁人忽悠人一时,作为一个史官,我能忽悠个千古万古。   但其实他还是傻吧,明知道肯定会赢,还是跟我斗了,然后毫无悬念地送了我一套金玉满堂头面。虽然出入宫中,我一直穿着男装官袍,但也正是因为如此,我对女子的衣服首饰更是特别偏爱,尤其是金子翡翠玉,越珍贵越好。小皇帝登基这些年来,我没少从他那里骗金骗玉。   小皇帝问:“司马笑,今天摄政王跟母后说什么了?”   我说:“风声太大,没听清。”   好吧,其实那些“嗯嗯啊啊”都是我自己百无聊赖幻想出来的。太后十五岁生了小皇帝,如今年方二十八,深宫寂寞,如狼似虎啊……丞相大人兼叔父摄政王闻人非以卧龙之名闻天下,出道之时年仅十六,如今也是二十八,年富力强啊……二人年岁相当,干柴烈火,关起门来不给宫闱秘史增点春色,简直是浪费我司马笑“一笔桃花出墙来”的妙笔生花。   “没说寡人想去秋原山打猎吗?”小皇帝可怜兮兮地看着我。   我摸摸他的脑袋,安慰他说:“陛下,你为什么不自己跟太后说呢?”   “母后只听摄政王的话。”小皇帝叹了口气。   “那摄政王同意让你去了吗?”   小皇帝摇了摇头。   我觉得刘阿斗真的有点傻。闻人非都不同意了,怎么还会跟太后说,要太后同意除非闻人非说,闻人非不说了,太后又怎么会同意。推过来推过去,就是小皇帝打猎的事没戏了。   “陛下,你不能总想着打打杀杀。”我觉得自己虽然不是太傅,也有必要教育小皇帝当一个圣明君主。“偶尔也要想想吃吃喝喝吧。”   “你不觉得寡人太胖了吗?”他摸着自己西瓜般的肚子,抬头问我。   我斟酌了一番,说:“好像是有点。”   咱们当史官的,一般不说谎。   “所以寡人想要习武强身。”小皇帝说,“司马笑,你觉得如何?”   “甚好,陛下英明!”我徐徐拜倒,偶尔也要昧着良心说些的假话,“陛下,不如明日起便绕着皇城跑?从东门跑到西门?”   不怎么习惯用脑思考的小皇帝抚掌笑曰:“善!”   我也心满意足抱着我的金玉满堂回家了。   到家时母亲正在织布,见我进门,掀了掀眼皮说:“去给你父亲上香。”   我放下金玉满堂,跑到父亲灵位前,先给父亲上了一炷香,又给列祖列宗上了一炷。   “爹爹啊,笑笑今天又说实话了。说实话的感觉真好。”我双手合十,欣然微笑,“笑笑也要向爹爹学习,死了都要说实话。”   我拜了三拜,又说:“爹爹放心吧,笑笑会照顾好娘和凤凤的,只要我再向小皇帝坑三套金玉满堂,就凑够钱置办嫁妆了,等我凑够钱置办嫁妆,娘就可以去说亲了,等娘说了亲,我就该嫁了,等我嫁了人,娘就没负担了,可以瞑目了。”   一个水瓢精准地砸上我的后脑勺,母亲怒吼:“死丫头,你胡说什么呢!”   我摸摸后脑勺,疼得眼泪都出来了。“爹爹,虽然娘如此揍女儿,女儿还是会坚定不移地说实话的。”   我抽抽噎噎地跑去后院找凤凤。   “凤凤,凤凤,你跑到哪里去了……”我摸到屋顶上,没看到,趴到床底下,还是没看到,我心慌意乱地跑出来问,“娘,凤凤呢?”   母亲说:“跑隔壁去了吧。”   我心里咯噔一声,觉得这件事可大可小,急得跳脚。“娘!你怎么不看着凤凤,你又不是不知道隔壁是什么地方,凤凤要是被杀了怎么办!”   母亲眼皮都不抬一下,冷血至极:“杀了就杀了。”   我悲愤地夺门而出,跑到隔壁去拍门,嘴里喊:“把我家凤凤还给我!”   管家大叔很无奈地开门,对我说:“笑笑,你家凤凤大了,真该管管了。”   管家大叔领着我进院子的时候,凤凤正趴在某人腿上懒洋洋地进食,很是惬意地享受那人的抚摸。   我奔上前去,想要抱起她,却被她避开了,还低头在我手上啄了一下。   “凤凤……”我泫然欲泣,有种被抛弃的感觉。   凤凤是一只山鸡,如果说她有什么特别的话,那就是她特别肥,某次跟刘阿斗上秋原山打猎,她从天而降落在我的怀里,我对她一见钟情,始终相信她是凤凰降世,只是投的胎太肥才回不到天上去,否则如何解释她的“从天而降”……   刘阿斗大发慈悲地将那只山鸡赏赐给我,并称这是他赏赐给我的所有事物里最不值钱的一个。我觉得他这是在侮辱凤凤,也是在侮辱我。因为在我们家的地位排列,是母亲,凤凤,然后是我。几年前爹爹去世后,就我们娘俩相依为命了,后来又多了凤凤。   所以现在看到凤凤投向了闻人非的怀抱,我的心情很是复杂与沉痛。   “闻人非。”我严肃地看着他,“把凤凤还给我。”   他瞥了我一眼,悠悠说道:“想要,自己来。”   我觉得血液都涌到脸上来了。   令人发指!绝对令人发指!   当事人却仿佛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太过暧昧的话,一脸云淡风轻波澜不兴,修长的五指支着下巴,好整以暇地望着我。   我不理会他的话,左右寻找树枝什么的,终于让我找到一根,可惜还在树上,我跳了半天够不着,金剑哥哥看不下去了,帮我折了下来,我接过了,对他说:“谢谢你。”然后很善解人意地帮他说,“不客气。”   在他抽搐的眼角里,我毅然决然以一种悲壮的姿态走向凤凤。   她像是察觉到了杀气,停下了进食的动作,抬起头,用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瞪着我。据城里的老兽医说,凤凤在同类里的年纪跟母亲差不多,正是最凶悍的年纪,自从跟了我,她的体重一日千里地降,终于有一天,她能翻过墙了,我相信再过不久,她就能回到天上了。   不过在她回到天上之前,我还是不能接受她的背叛。   我拿树枝戳她一下,她一动不动,呆呆看着我,有一种呆若木鸡的杀气。   我右手拿着树枝,时不时刺了几下,嘴里发出嘘嘘的声音,终于,她离开了闻人非的膝盖,尖叫一声向我扑来,我扔掉树枝,拔腿便跑。   “金剑哥哥,救命啊!”   金剑哥哥叹了口气,倏地出手,就这么抓住了半空中的凤凤。   我心疼地看她掉了一根羽毛,决定怪罪于闻人非。   “丞相大人,请您以后不要再用美食诱惑我家凤凤了。”   闻人非用手背在膝盖上轻拂两下,双腿交叠,右手支着脸颊,抬眼向我看来。“司马笑,你对得起你爹吗?”   我被他这话噎了一下,瞪着他说:“很对得起,问心无愧!”   “你甘心一辈子当一个小小的史官?”   闻人非突然这么严肃地跟我说正事,我很是惊讶,稍稍敛了心神,我正色说:“史官虽小,字可传千古,功在千秋,没我们不成。我们司马家每一代人都是史官,我也不例外!”   “陈国历代,十个太史令有九个姓司马,你想成为那例外的一个吗?”   他这话算是戳到我痛处了。因为我爹死得早,我年纪又小,因此西蜀的太史令一位大概还因为我空着,但照我目前的情况来看,要当上太史令,似乎有些难度。   闻人非说:“你不适合当太史令,不如另谋出路吧。”   我会画春宫,会写淫书,坊间专用笔名兰陵笑笑生,有故事有插图,在蜀都淫书界名气不小,听说我的书在北曹都城洛阳更是千金难求,如果不当太史令,我也可以写书为生,只是怕母亲会一头撞死在父亲的灵前,我会成为司马家的千古罪人,以后司马家后人给司马千上香的时候都会顺便朝我吐口痰。   这一幕不只一次在我梦境中出现,啧,锥心的疼啊……   我叹了口气说:“罢了,当个小史官也就够了。等我攒够了钱就嫁人,到时候就不写你的宫闱秘史了,你也别老想着将我赶尽杀绝。”我拍拍手说,“凤凤,过来。”   被金剑哥哥抓疼了的凤凤终于知道我怀抱的温暖了,艰难地扑腾了过来,在我怀里安居,又在我手上啄了一下。   闻人非说:“你自己知道分寸就好,你父亲临终前将你托付给我,你若过得潦倒,我也无法对你父亲交代。”   我觉得闻人非真是个大忙人。先帝把刘阿斗托付给他,我爹也把我托付给他,难道他长得像个奶爸吗?他真该开个善堂了。   其实我也不觉得我爹跟他有什么特殊交情,至少我爹生前没怎么跟我提过他,他也没来我们家走动过。一个太史令,再大也还是个微臣有罪、下官该死,皇帝要阉也就阉了。他一个叔父摄政王,怎么看得上我爹一个微臣下官呢。   我也曾向先帝学习,企图从我的族谱或者闻人非的族谱中找出一丝联系或者联想,结果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我俩都是复姓。   仅此而已。   实在让人忧伤得很。   他承先帝所托,是感念先帝知遇之恩,我爹没给他什么恩惠,他也不欠我们家什么,这托付大概也就是我爹自作多情一句话的事。这些年也没见他怎么帮衬我们,还撕了我不少灵感,我要真以为他是个有良心真心为我着想的人,那我就太傻太天真了。   所以我笑眯眯地说:“大人再见,大人不用送。”   然后抱着凤凤逃离虎狼之地。   作者有话要说:  请允许我啰嗦一下,实在这本书写得我太辛苦了,一肚子苦水……   2011年上传,出版停更,12年交稿,不满意,推倒十万字重写,13年才算定稿。12年那版只能永远沉睡在我的硬盘里了……   当然幸存下来的这版也未见得多幸运,还是被出版社和谐了>o<……   因为主角司马笑职业的特殊性(知名颜色小说写手),文章里不时出现一些作者本人挺喜欢的颜色段落都被【哔——】掉了,然后由于义父什么的,出版社也觉得不和谐,于是又被【哔——】掉了,改成了义兄。这里要感谢一下我的编辑宇航,她辛辛苦苦地把整篇文章改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印刷厂印刷的时候拿错了版本,还是印了义父版哇哈哈哈~~~~~(嘘——出版社还不知道,不要告诉它~)   现在网上发布的版本跟实体的版本差异不大,比实体多了一些本不该被和谐却被和谐了的东西,事实上实体版本是什么样的我自己都还没看过嘿嘿……   这本书5月份正式上市了,希望大家买一本支持一下,当当比较便宜,淘宝前一百名有送小黄鸡,么么~ ☆、第二章 想太多   那天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抱着被子去蹭母亲的被窝,她降龙十巴掌只使出第一掌我就差点挂在她床前,只能无力地伸出手颤抖着说:“娘亲诶……是我啦……”   她的眼神在黑夜里都很犀利。   “大半夜不睡跑来做啥!”   “我有个问题想不明白……”我趁机爬上床去跟她挤,“你给我解惑解惑。”   她挪了一下,还不至于惨无人道地把我踢出去。   “问什么?”   我想起闻人非,顿时又有些纠结,但有些话不问,我心里总是有个疙瘩,不舒服得很。   于是我肥着胆子问了。“娘亲诶……我跟闻人非,是不是有不能说的关系?”   “啊?”她愣了一下,“什么关系?”   我借着床前明月光打量她。她吧……长得不算好看,也不算难看,只能说还算耐看,十五岁就跟了我父亲,十六岁生下我,现在我十六,她也才三十二,这年龄上看吧……   “其实……”我鼓起勇气问,“我是想问,隔壁家的闻人非,不是暗恋你许多年吧……”   哐啷一声,我登时歇菜了。   老娘不知从哪里摸出来锅铲(为啥她床头会有这玩意!)照着我脑门就是一下,砸得我眼冒金星,心跳加速。   “你作死啊!大半夜不睡想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你对得起你死去的爹吗!”   就这么一痛骂,把我赶出了房间。   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琢磨着就她那夜叉性子,闻人非断然是不能瞧上的吧,蜀都多少女人半夜里拿他意淫,不长眼的人已经这么多了,不能再多闻人非一个了.   我滚回自己床上,抱着凤凤取暖,她嫌弃地哼唧两声啄了我一下,我顺着羽毛抚摸她两下心想:要是闻人非真暗恋我老娘,我就做个孝顺女儿,让他们第二春去吧。   有个当摄政王的后爹,也算不错了。   因为一个晚上的胡思乱想,我第二天进宫又迟到了。   刘阿斗很生气,后果严重。   他指着我的鼻子骂:“听说你金屋藏鸡。”   我心里咯噔一声,愣神道:“陛下,微臣怎么不知道自己有鸡?”   刘阿斗坐在龙椅上翘着二郎腿,抬起尖尖的下巴,哼了一声说:“我听说你有一只叫凤凤的斗鸡。”   我很悲愤:“她是凤凰,不是斗鸡。”   他无视我的悲愤说:“听说就是之前我赐给你的那只肥母鸡。”   “陛下,你不能总是听说听说的,这不是一个明君该干的事儿。”我直言进谏,“那是小人进的谗言呢。”   刘阿斗朝我身后看去,说:“姜惟,她说你是小人。”   我哆嗦了一下,一个修长的影子覆在我之上,脚下一错,站在我右侧。我稍稍抬了下眼角,偷瞄。   一身湖绿长衫的美青年朝刘阿斗行了个礼,说:“跟陛下比,微臣自然是小人。”   听听,这是一个正直的忠臣会说的话吗?   刘阿斗那傻子听得还很舒心,眯眼微笑道:“甚是甚是。”又转过头来瞪我,“听说你家凤凤骁勇善战,明日带来看看吧。”   我叹了口气说:“陛下有所不知,我家凤凤对我坚挺对外疲软,欺软怕硬欺善怕恶,斗起来真没意思。”她也就对着我会作威作福而已。   刘阿斗狐疑地看着我:“果真?”   我诚恳地看着他说:“自然。”然后我说,“陛下,今天跑步减肥了吗?”   他一拍掌说:“啊!我忘记了!”   我微笑着说:“那陛下快去吧,迟了太阳升高了,跑起来就更累了。”   他成功被我转移了注意力,吆喝着宫人给他换衣服。   我在一边刷刷记着刘阿斗二三事(老实说,我觉得他的事只有二的,没有三的),一边朝姜惟挤眉弄眼。   “你正事不干,提我家凤凤干嘛?”我龇牙咧嘴。   姜惟狐狸眼勾起来,笑眯眯地说:“陛下问了,我作为忠臣自然要知无不言,否则就是欺君。”   “呸!”我啐了他一口,“亏你是闻人非的高徒,你不劝他想想打北曹收复中原,还跟他提斗鸡。”   姜惟悠悠一叹,“你懂什么,得投其所好,先激起他的求胜之心。”   “懒得理你,满嘴歪理。”我低下头,继续刷刷记录。   姜惟探过头来看了一会儿,呼吸拂在我头顶上,痒痒的,我躲了一下,说:“你到底是来干嘛的?没事不滚回去服侍你师父?”   姜惟是闻人非的徒弟,也是闻人非最器重的一个,我觉得他多少有点以貌取人,毕竟我还没见姜惟做过点什么值得让我大书特书的伟大事迹,跟某些个纨绔子弟混在一起,整日里不是打麻将就是看别人打麻将,蜀中一片麻将声,让人忧伤得很。   对于我的问题,姜惟没有回答,反而问我:“听说你嫁妆都快备齐了。”   我随意嗯了一声,然后警觉地抬头上下打量他:“你听谁说的?想干什么?”   姜惟摸摸我的脑袋说:“别紧张,是你母亲在放帖子了。”   我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姜惟眼角弯弯,带着一丝揶揄的笑意说:“就是广而告之,她家闺女要出嫁了,哪个刚好也要娶妻的可以过去看一看。”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低下头,沉重一叹。   我司马笑真这么声名狼藉嫁不出去吗……凑了那么多嫁妆了,都还没人上门提亲,要我母亲出去放帖子,索性比武招亲好了。   脸皮这种东西,估计打娘胎出来的时候跟胎盘一起扔了吧。   刘阿斗很快换了一身短打装扮,寸宽的腰带凸显出他雄浑的赘肉,十三岁少年的肚腩长得跟三十岁似的,也就一张尖下巴肉包子脸分外讨喜。我觉得他真是长得随心所欲不合逻辑。   他去绕着宫墙跑,我个随行记录员就在一边记着。   姜惟推了推我的肩膀说:“你怎么不跟着跑?”   “我跑不动,我去终点等他。”我懒懒地说。   姜惟看着跑了一小段路就气喘吁吁的刘阿斗,徐徐说道:“我觉得他应该撑不到终点……”   我嘿地一笑:“这句话,我得记在史书上。”   他弹了一下我的脑门说:“不务正业。”   该说他料事如神还是乌鸦嘴。   刘阿斗跑了不到三分之一的路程就趴下了,哼哼唧唧哎呦哎呦叫着,宫人乱作一团,把他抬回寝宫,我随行记录。不过多时太后就闻讯而至,看了看刘阿斗,回头朝底下人一瞪眼,厉声道:“是谁怂恿陛下的!”   那班子人此刻分外团结而有默契地看向我,我向后一看——靠,姜惟什么时候开溜了!   于是我只有徐徐拜倒说:“回太后话,陛下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筋骨劳其心志饿其体肤,所以想用这种方式来强健身体磨练意志,不负先皇临终所托,复我陈国基业。”   太后听了,面色稍霁,点了点头,淡淡道:“嗯,陛下这话说的不错,不过要是累坏了身子怎么办。你们这些人没照顾好陛下都有错,罚俸三个月。”   我暗自抹了一把汗,算是逃过一劫了。罚俸就罚俸吧,那些小钱微不足道,找刘阿斗敲诈一下就连本带利回来了。   刘阿斗睡了好几个时辰才醒来,他醒来的时候我正在打呵欠。   他从床上坐起来,呆呆地说:“笑笑啊,我是不是很没用啊?”   当史官真的很为难,说假话吧,对不起良心,说真话吧,又伤了感情。我只能说:“陛下比微臣有用多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有我这般高尚情操,足以立地成佛。   谁知道他还忧伤地鄙视了我一眼说:“谁想跟你比。”   我捏了捏拳头,暗道:不坑你两套金饰我就不姓司马了!   刘阿斗支着下巴叹了口气说:“真讨厌。”   “讨厌什么?”   他没回答,只是说:“我想出去打猎。”   我心说,就你这体质,别让熊猎了去就不错了。   “笑笑!”他眼睛一亮,说,“不如我们偷溜去吧!”   我最怕别人说“我们”两个字,就我十六年的生存经验,一般只有干坏事的时候他们才会跟你“我们”,好事就是“我”了。正所谓有难同当,有福自己享,死道友不死贫道。   对于这种事,我就只能装耳背,低头写写画画。   外面宫人通传,说丞相大人到了。   通传也就是通传,刘阿斗没得选见还是不见,这么一声通传也就是知会他一声,裤子穿好了,姿势坐正了,丞相大人要来检阅了。   刘阿斗扶了扶发冠,小跑到桌边坐下,一本正经地拿起一本书看。   我不忍心地说:“陛下,你书拿反了。”   闻人非进了门来,君臣俩各自行礼。   闻人非淡淡道:“听说陛下晕倒在南门。”   此人语气拿捏得真好,听起来只是淡淡的陈述句,语气和缓,可又隐隐透露着一丝“你坦白也没用我什么都知道了你等死吧”的威严。   刘阿斗那么傻都感觉到了,于是支支吾吾。   闻人非又说:“陛下想要奋发是件好事。”   我斜睨他,打了个呵欠,心想阿斗不过是想去打猎而已。闻人非,你这个口是心非的奸臣啊,心里把阿斗骂了个千万遍,脸上还装得没事样。   蜀王驾崩前殷殷对刘阿斗说,要把闻人非当成自己的亲生父亲那样尊敬爱戴,凡是闻人先生说的话都要听,我很怀疑刘阿斗到底明白了没有,不过在听话这件事他做得还算可以了。虽然资质不佳,闻人非教他的东西他学学忘忘,到最后也没留下什么,但是至少态度端正,勤奋认真。不过也正是如此才让闻人非更无奈,因为这样他连责骂都不行,除了叹息还是叹息。只能在心里抓狂。   唔……素来淡定的闻人非抓狂起来是什么模样?着实难以想象。   这天下午,闻人非照旧给刘阿斗上了一个时辰的课,讲经论典,分析局势,我和阿斗听了频频点头——困的……   终于他又叹息了一声说:“今日就到这里吧。”   我和刘阿斗才算精神抖擞地坐正起来。   刘阿斗说:“叔、叔父……”   闻人非抬眼看了他一下,说:“何事?”   他朝我使眼色,我还真看不懂。   他只好自己细细声说:“我想……去……秋原山……打猎……”   闻人非淡淡道:“我说过了,不可。”   他失落地哦了一声,低下头对手指。   我瞧着天色不早了,把笔往头顶上一插,把册子往腰带上一塞,准备回家了。   出了门,走在前方的闻人非忽然停下脚步,转过头面对我。我刹住脚,恭恭敬敬对他行了个礼。他忽地说:“你常陪在陛下身边,要劝他学好。”   反正左右无人,我就老实说了。“您都劝不了,我能吗?再说陛下也不是不好,只是没用。”   想必我这话说得太过犀利,他沉默了片刻,无奈道:“你回家吧……”   瞧我嘴贱的,一不小心又说了实话。幸亏刘阿斗是个实心眼的憨人,就算我戳着他脑门说他傻他估计也都只会傻笑是说:“是啊,怎么办呢,没办法啊……”   真是让人忧伤得很,看着他就觉得复国无望了。司马诏如今把持着曹魏朝政,已经是无冕之王,名正言顺夺权也只是早晚的事了,那家伙年纪轻轻野心不小,早晚废了姓曹的小子取而代之,下一步就是攻打蜀都了。   听说洛阳繁华,我真是很想到彼一游,但还真不希望是以俘虏的身份啊……   我忧国忧民满腹忧思回了家,因为这忧伤我只吃了两碗饭,然后打着半饱的嗝对母亲说:“娘诶,你能不能不要到处说我想嫁人了。”   我的母亲有一种和凤凤很像的气质,中年妇人的肃杀之气,所谓之杀气。她用带着细纹的眼角瞄了我一眼,眼神里透着几分犀利。   “不说,谁知道。还是你有心上人了?”她说着眼睛亮了一亮,又眯了一下。“是姜惟,还是赵拓?”   这里很有必要说一下赵拓这个人,因为他爹是大大的有名,简直是臭名昭彰,想必也是好好主公刘阿斗这辈子最恨的一个人,当年就是因为他动作慢了半拍没接住刘阿斗,刘阿斗才被刘背摔傻的。   这件事刘背也一直耿耿于怀,当时他是想假摔的,他也以为赵拓他爹会配合,谁知道主公和忠臣之间的默契不够,一个往东边摔,一个往西边接,等到他掉头,已经来不及了。   也就是因为这件事,后来刘背主公很多年没有重用他,也就是因为这件事,关二爷打仗死了,张三爷打仗死了,而他还活着。   所以说赵翁失手,焉知非福。   他就是蜀都有名的老白脸美中年赵昀。   对于他儿子赵拓,我在史书上用了一个字评价他——   “呸!”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章 夜半吹箫   赵昀这个人有三好,你让他打,他很拼命,你不让他打,他也很随意。蜀都如今没几个大将,会打的都追随刘背于地下了,只剩下十年不上战场的赵大叔,每天惬意地遛鸟打牌,别的将军都晒得一脸炭黑,就他越发白皙俊美的,和赵拓走出去不像父子像哥俩好——这是第三好。   赵昀是有军功在身的人,名义上好歹救驾有功,大家都还恭恭敬敬称呼他一声赵将军。赵拓就不行了,十八九岁的年纪,比刘阿斗还不思进取,他这辈子估计不是在麻将馆就是在去麻将馆的路上,让阿斗近朱者赤是没可能了,连姜惟都被他拉到墨汁里去了,我就这么商量着跟他说了:“赵白脸,你怎么不去死一死啊?”   赵白脸挥着他夏暖冬凉的扇子,无耻地笑道:“不急不急,死亡不是一件急于求成的事。小笑笑,陪哥哥喝打麻将去,三缺一呢。”   作为一个主公身边的人,每天接触这些牛鬼蛇神,我感到一阵蛋蛋的疼。   这种感觉我先祖司马千也曾经有过,但只疼了一次,就再没有机会疼第二次了。理论上来说我是疼不了的,但我觉得这可能是血液里遗传的心理性疾病,而赵拓就是我的病因——之一。   对于那个会叫我“笑笑笑”的人,我鄙视而远之,对于母亲会把我跟那个人联想到一起,我视为奇耻大辱。   我只能这么着跟她说了:“娘诶,我跟赵拓真不熟。”   母亲说了:“他今天下午还来找你去麻将馆。”   我倒抽一口凉气,认真道:“就不说我跟他如何了,难道你愿意找一个把麻将馆当家的女婿吗?”   母亲还貌似深思熟虑一番道:“赵将军是英雄豪杰,儿子也差不到哪里去。赵拓仪表堂堂,最重要的是家里有钱有势,脾气温和,嫁给他没什么不好。”   我怒道:“那你还不如让我直接嫁给赵昀好了,他有钱有势没老婆,还连儿子都有了!”   那神出鬼没的锅铲哐当一声盖上我的脑袋,母亲喝道:“有姑娘家这么讲话的吗!”   我扶着额较弱无力地说:“我知、知错了……”   这么敲下去,早晚变得跟刘阿斗一样……   母亲说:“你的嫁妆还差了少许,自己想办法去,嫁妆少了会影响婆媳关系。”   “我知道了……”   “知道了就去睡觉!”   我垂头丧气地领着凤凤回屋。   凤凤是只特立独行的山鸡,不睡鸡窝只睡我的被窝,只在固定的地方排泄方便,我觉得这实在是异常现象。有时候看那些志异小说,我都幻想我的凤凤是九重天上的什么帝君帝子,因为受了妖魔的诅咒变成了肥鸡,只要我温柔对他,总有一天会变成俊美的天神把我娶回天上当仙女。   但是首先,它是一只母鸡。   其次,它是一只很没教养的母鸡。   估计变成人形也是我另一个母亲,以后另一只锅铲对我左右开打。   真幻灭。现实总是让人绝望。   我叹了口气,走来走去睡不着,忽听墙那边传来一阵幽幽箫声,如诉如泣,缠绵悱恻,我披上外衣蹬蹬跑了出去,立在墙角下大喝一声:“大半夜不睡吹箫干嘛!吵死人了!”   那箫声破了一个音,然后戛然而止。   凤凤不知什么时候跟了出来,在我身边咯咯叫了几声,然后扑腾翅膀,鸡爪子在我肩膀上一借力,又翻过了墙去。   我抓着头发嚎了一声。   后院传来一声咆哮。“大半夜不睡嚎什么!吵死人了!”   不信仰头看,苍天饶过谁……   我无语凝噎,站在墙角下观望了一阵,悲伤地发现自己比一只鸡还不如,连堵墙都翻不过去,自尊心顿时受挫。   我压低了声音吼道:“对面的,把我的鸡扔过来。”   不闻鸡叫声,唯闻男叹息。   “你该管管凤凤。”   这声音是闻人非的。   我捏着嗓子说:“谁让你像公鸡那样魅力无穷,让我家凤凤对你情有独钟。”   那边又沉默了。   我说完那句话就后悔了,这么得罪他,他肯定是不会把凤凤还过来了。我……大不了我爬墙过去!   我扒住旁边一棵树,低喝一声,一鼓作气爬到树杈上,然后伸长手臂去够那堵墙,好不容易左手够到了,又小心翼翼地挪了过去,右手也扒上,如此这般,两只手挂在墙上,两条腿盘在树枝上。   就在这时,一个白影从前方跃起,吓得我尖叫一声,撒开了手,松开了腿,人竖直下落,眼看就要着地,一只手抓住我的后腰带,将我拦腰抱住,免去我的灭顶之灾。   “你这是做什么?”闻人非声音低沉。   我惊魂未定,喘着气说:“谢……谢……你能不能把我放正了……”   我这样倒立着看他的脚,血液往脸部汹涌,很是煎熬。   他手在我后腰上转了一下,把我摆正了,脚踏实地,我终于有了底气。   闻人非默然扫了我一眼,然后别过眼,把凤凤塞我怀里。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衣冠不整,都是因为刚才他拉我的腰带,害我前襟都松开了。   我拉了拉前襟,干咳两声,说:“谢谢,你可以走了。”   他二话不说就要离开,我又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袖口,他低下头来,扫了一眼我的手,又抬眼看我,用眼神询问。   我说:“你干嘛大半夜吹那么蛋疼的调调?”   他抿了下唇,眉心微皱了一下。“与你无关。”   “当然是与我无关。”我嘿笑了一声,“与我有关就是我蛋疼了。总不能我是你的私生女吧?”   他深呼吸一口气,轻而坚决地掰开我的手,然后纵身翻过墙去。   切,会轻功了不起啊。我们家凤凤也会。   好吧,我不如鸡,他也就和鸡差不多。   如此一想,吾心甚慰……   对闻人非这个人,我向来是没什么好感的,因为这个人油盐不进,滴水不漏。   我是说,一滴油水也捞不到。   按理说他是蜀都的摄政王,刘阿斗都得听他的,他才是蜀都第一人,但是这个人吃穿用度也没比我们好多少。有时候我劝导刘阿斗学好,他也欣慰地对我表示赞赏,但从来都是口头赞扬,不见实惠。   刘阿斗就不一样了,对我可就慷慨,我要什么他给什么,按照我母亲的择婿标准,阿斗简直是最符合的。他那张脸跟太后是比较像的,瘦下来估计也是瓜子脸桃花眼的俊秀少年,仪表堂堂,论有钱有势,蜀都什么都是他的,论脾气好,没人比他更好了。   如此这般一想,我看刘阿斗的眼神都有点调整不过来了,隐隐约约像看到一只闪闪发光的金龟婿……   可惜,就是年纪比我小,还比我傻。本来比我聪明的人也不多,但比我傻那么多的,也真是不好找。   我看刘阿斗就仿佛看天上地下仅有一只的稀世珍宝。   “笑笑……”刘阿斗忧郁地望着窗外,事实证明,胖子还真不太适合忧郁的表情,他一忧郁,我就想笑。“我们出宫去玩好不好?”   我掩面道:“哎呀,陛下你要出宫就自己偷溜出去,别让我知道就好了。”   他回过头来,扯着我的袖子,可怜兮兮看着我:“笑笑,你陪我出去,不然我会走丢的。”   说他不傻吧,真傻,出宫都会走丢。   说他傻吧,也算聪明,知道会走丢,所以拉上我,知道我心软,所以还用那种泪汪汪的眼神让我屈服,而且还半是威胁——他要丢了,我也得丢脑袋了。   但他还是傻。   “陛下,既然这样您就更不能出宫了,微臣会看紧陛下的。”刚被罚了三个月薪俸,可不能再出错了,否则下次就没那么容易过关了。   刘阿斗很受伤地缩回手,蜷起膝盖,尖下巴搁在膝盖上,垂下眸子哀怨地闷哼一声,长长的睫毛扇了扇。“闷得难受……”   看得我心肝儿麻痒麻痒的想蹂躏他一番。他说得倒是真的,自从搬来蜀都,他就没几次出过宫门,唯一一次偷溜出宫是半年前我带他出去的,结果是太后要打我板子,他死死抱着我的腰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像是要阉掉他的小弟弟似的,于是太后无奈了,改成闭门思过半个月,罚俸半年……这么一算,刚好一到期,她就又给我加了三个月!掀桌!那个死老太婆!想让我给他们刘家白干活吗!   还是刘阿斗好,私底下塞了不少好东西给我,没白疼他……   我忍不住摸摸他的脑袋,说:“陛下,外面也没什么好玩的。”   这句话搁半年前说他还信,出去了一回他食髓知味了,有了独立意识,不再轻易被我忽悠了,我说外面如何不好,他都坚持一个好字。   外面通报说赵昀之子赵拓求见,刘阿斗眼睛一亮,瞬间变脸,摆脱忧郁状态,从席子上蹦了起来说:“快请快请!”   赵拓手持他夏暖冬凉的扇子一路款款而来,好不风骚。   “陛下……”他假模假样地朝刘阿斗行礼,眼角余光朝我一瞥,我撇撇嘴,眼观鼻鼻观心,懒得理他。   刘阿斗见了他跟见了失散多年的兄弟似的,说着“免礼免礼”就上前扶他。   “赵拓,你今天又带了什么好玩的东西来了吗?”   我无力扶额,奸佞小人侍君侧,我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啊!   赵拓对阿斗露出慈祥友爱的笑容,像诱拐有钱人家少爷的混混那样,说:“陛下,今日功课做完了吗?”   刘阿斗用力点头。   赵拓又说:“那陛下应该去民间体察民情。”   好虚伪好无耻好阴险啊!   刘阿斗连连点头说:“甚是甚是!父皇也说要体察民情才知道民间疾苦,爱惜百姓。”   “所以陛下不如随臣出宫?”   我上前两步扯住赵拓的袖子,咬牙切齿:“你好大胆子,竟敢诱拐陛下。”   赵拓笑得很是淫贱,“陛下已然十三有余,自能分辨是非对错,小笑笑你这么说是想说陛下是昏君吗?”   这句话要让其他主公听了,估计是脸色一沉,拂袖冷哼道:“司马笑,你觉得寡人是昏君?”   然后我要瑟瑟发抖跪下求饶说:“微臣绝无此意!”   但是刘阿斗却是委屈地低下头,对手指,眨了眨眼睛,自下而上抬起眼来看我,弱弱道:“笑笑……你觉得我是昏君吗……”   我觉得我都快要哭出来了……   “微臣……绝无此意!”   他粲然一笑:“那我们走吧!”   我扶墙哀叹:“你们去吧,我就当什么都没看到。”   这情景,感觉就像赵拓要带刘阿斗远走高飞似的……   刘阿斗说:“笑笑,你跟我们一起去吧。”   我无语望天,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赵拓贱兮兮地怂恿他:“陛下,你命令她。”   刘阿斗被怂恿了,说:“笑笑,我命令你。”   我商量着跟赵拓说:“赵白脸,你怎么不去死一死啊?”   赵拓笑眯眯地回答我:“死亡不是一件急于求成的事,小笑笑,你就从了陛下吧……”   我愤然把笔往发冠上一插,怒道:“早晚让闻人非把你剐了!”   赵拓毫无压力的说:“哈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章 微臣先死   混蛋赵拓不是人!   果然从来纨绔少伟男,这些官二代就没几个好玩意,怂恿皇帝花天酒地,什么东西嘛!   赵拓带我出来的目的也昭然若揭了,他和刘阿斗在前面一路游玩,刘阿斗看到什么喜欢什么,喜欢什么买什么,买什么我提什么。   我咬牙说:“赵白脸,你就不能帮我提个包裹什么的吗?”   赵拓弱不禁风地说:“我要牵着陛下的手以防他走丢,你觉得你手中的东西比较重,还是我手中的东西比较重?”   刘阿斗这回说了句人话:“赵拓,你不能这么比,我不是东西。”   “对。”我附和,“你们都不是东西。”   刘阿斗说:“笑笑,我帮你拿吧。”   我受宠若惊,不胜惶恐。   他拿了一个纸包,拆开来递了一个肉包给赵拓,说:“吃吗?”   于是他们一人一个肉包走了……   我是一个史官,但我不只是一个史官。大内总管、大内侍卫在这一刻灵魂附体,我不是一个人,我不是一个人哈哈哈哈嘤嘤嘤嘤……   好不容易,他们两位大爷走累了,上了茶馆歇息,我这才能歇一口气。   但事实上,茶馆乃天下是非之地,茶馆走多了,总会出事的。   我一般不怎么上这种地方,但赵拓那种自命风流的人显然是此间常客,一路上来熟人无数,见面纷纷打招呼。   “诶,这是你弟弟啊?”这是说刘阿斗的。   “诶,你又换了个小厮啊?”这除了说我没别人了。   直到我们上了二楼雅座,挑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才算安生。   我猛灌茶水,狂吃点心,越想越觉得命苦,又是一阵悲从中来。   刘阿斗津津有味地看着四周,一边喝茶一边听曲一边听评书,说的正是三英战吕不韦的故事,听着有点穿越。   “诶,这不是司马笑吗?”   总算,有一个人认识我了。   我无力地抬眼瞄了一下,被晒得头晕脑胀,一时没认出是谁。   “司马笑,听说你要嫁了。”那人呵呵一笑,往旁边扫了一眼,愣了一下,随即绵长地哦了一声,说,“原来你要嫁的是赵拓啊!”   我差点被口水呛到,急忙澄清:“不是不是,我只是……”不能暴露陛下行踪。这家伙我认出来了,貌似是我家对面的王管家的表侄子的邻居——为什么他都知道我要嫁了?   赵拓合起折扇,对来人抱拳一笑:“未请教大名?”   “路人,路人。”路人还要名作什么,我对路人瞪了一眼,“滚你的,我和赵拓是奉命出来办公。”   “哦……”他意味深长地又哦了一声,扫了一眼杂七杂八的杂货,笑着说,“奉命出来游山玩水逛大街?”   赵拓笑而不语,也不澄清。   刘阿斗默默饮茶观望,这么白白胖胖一坨,竟然就这么被路人兄给忽略了……   路人兄一副“我知道了你们的秘密”的淫贱表情,然后说:“我会保密的。”最后潇洒离去。   我知道,自己算是完了。   刘阿斗这时方才开口问道:“笑笑,你要嫁人了吗?”   我很怀疑他懂不懂得什么叫嫁人。“没,他乱说的。”   刘阿斗松了口气,拍拍胸口道:“那就好。嫁人都会去很远的地方,那我以后就见不到笑笑了。”   我鼻酸眼热,道:“我一辈子服侍陛下。”   赵拓嗤笑一声,我抬眼怒瞪他。   刘阿斗说:“不用一辈子。我们刘家的人都不长命,你服侍我个十几年也就差不多了。”   我听得愣了一下,赵拓也侧眼看他,他浑然未觉地饮茶,看似专注地听着评书。   他这么说其实有道理也不算有道理,刘家这几代人都是死于非命,因为外戚宦官乱政,后来刘背又过劳死,死的时候四五十岁,算是很长命的一个了。   刘阿斗这样吃好喝好,估计没活个一百岁都对不起养他的民脂民膏。   不过他用这么淡然泰然的态度说出这么虐心的话,我一时之间还真是不太承受得住啊……   赵拓清咳两声,道:“陛下还想去哪里体察民情?”   刘阿斗说:“听说有座百乐宫……”   “没有!”我打断他,咬牙切齿,“陛下哪里听来的?”   为什么陈国历代皇帝不论男女都喜欢逛窑子!刘阿斗你已经够傻了不能再学坏了!   刘阿斗眨了下眼睛看我,“听侍卫们说,那里是人间极乐。”   我叹了口气,说:“陛下,那种地方,害得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哪里是人间极乐。一个好皇帝是不能去那种地方的。”   赵拓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难得地附和我:“陛下,那里确实不是什么好地方。”   要让太后知道我和赵拓带着小皇帝逛青楼,那我的嫁妆就会变成我的遗产了,希望我去之后,母亲会善待凤凤,凤凤枕在闻人非膝上的时候,不知道会不会想起我……   “那就不去了。”   看紧凤凤!不能让闻人非抢了去!   “陛下英明。”赵拓也松了口气,为免节外生枝,赵拓说,“陛下,天色不早了,不如我们回去吧。”   刘阿斗恋恋不舍,赵拓又说:“改天再出来。”   刘阿斗这才开心了。   难得他们迷途知返,但是有时候屠刀放下得太晚,回头无岸,只有悬崖了。   回到宫里,一丝声音也没有,一个宫人也没看到。   赵拓只送我们到宫门口,我带着刘阿斗回到寝宫,一进门,就看到太后那张美艳中带着一丝阴狠的脸。   “司马笑!”   我扑通一声跪下。   “你好大胆子!竟敢带陛下出宫!”   虽然求饶没什么用,但除了求饶我什么也做不成了。哪个天杀的通风报信,不是说今天太后去万佛寺吗!   “母后,是儿臣命令笑笑带儿臣出宫的。”刘阿斗也跪了下来,泪眼汪汪地说,“母后别责罚笑笑。”   唉……他也算仗义了,可是马后炮有个屁用啊,我还不是要受罚。   “陛下,你是九五之尊,是蜀国唯一的希望,怎么这么不知自爱。一个护卫都没有带就这么出去,要是出了事怎么办!”   “母后,蜀都太平,不会有事的。”刘阿斗说。   “万一呢!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啊!”太后一拍桌子,我心猛地颤了一下,“上一次就说了下不为例,你们是当哀家开玩笑吗!”   “母后!”刘阿斗急了。   “将司马笑拖出去!打五十棍!”   我靠!五十棍!这是要打残我了!   刘阿斗也意识到事态严重了,转过身就扑到我身上,几个宫人要拉开他又怕伤了他,犹犹豫豫地徘徊不前。   太后凤眼一瞪:“拉开陛下!”   刘阿斗两只手紧紧抱着我的腰,宫人又上来扯他,我只觉得……腰被他抓得好疼啊……   疼得我眼泪都流下来了。   刘阿斗终于力气不敌,被他们抓到一边去,两个侍卫上来一左一右抓着我的手臂就要叉出去,刘阿斗狠狠一挣,大声道:“母后,你不能打笑笑!”   太后冷笑一声:“为人臣者,不知尽忠,谄媚阿谀,带陛下出宫,难道不该打吗!”   “是儿臣命令她的!母后你说了,儿臣是九五之尊,谁都要听儿臣的,她不能不听儿臣的,不听就是抗旨!”刘阿斗喘了口气说,转头对两个侍卫喝道,“我说不能打笑笑,你们就不能打,不然也是抗旨!”   两个侍卫僵在原地,被震了一下,转头去看太后。   太后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刘阿斗言者无心,太后听者有意。   陈国末年,外戚霸权,太后摄政,母强子弱,王威有所不振,天子虽为九五之尊,天子圣旨却不如太后懿旨。   如今刘阿斗年纪虽小,脑子虽不灵活,却好歹是一言九鼎的皇帝,一句无心之话,登时让太后下不来台。   便在此时,小宦官来报,丞相求见。   闻人非在这皇宫出入,哪里还需要求见,没等召见,便听到耳后生风,闻人非来了,得救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会这么想,但是闻人非的到来确实让我松了一口气,包括太后和刘阿斗。   闻人非迈了进来,衣角大幅摆动,自我身侧而过,与太后和刘阿斗见礼。   “发生什么事了?”闻人非这是明知故问。   太后冷哼一声:“司马笑竟敢将陛下带出宫去,哀家正打算惩治惩治她。”   我紧紧低着头,但是大概可以察觉到他的视线自我头顶扫过。   “是嘛。”闻人非沉声说,“是该罚。陛下玩心重,也有错。罚司马笑和陛下跪祠堂,各抄高祖语录五十遍。司马笑罚俸半年。”   我没什么压力,罚我一辈子吧,老娘不干了!   太后看上去不太满意,但是也不能说什么了,绷着张脸拂袖而去。想必刘阿斗的那几句话伤了她,让她有些不知所措了。   刘阿斗见她走了这才奔到我身前,泪眼汪汪地说:“笑笑,都是我不好……”   唉……   我心说,他原来也还是有王霸之气的嘛……   闻人非等太后走了之后,终于发作了。   “阿斗,司马笑!”他低喝一声,气得不轻,都直呼陛下小名了!   我和刘阿斗登时绷直了身子。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刘阿斗,无奈叹了口气,“陛下……以后若想出宫,跟微臣说一声,派侍卫跟随即可。”   这算是他退让了一步了。   但刘阿斗看上去依然闷闷不乐。   我想大概是因为抄书的事吧……   其实,我和他,都抄熟练了吧,所谓熟能生巧,如今我们已经能五枝笔一起抄。   闻人非无视刘阿斗,把我拎到一边单独谈话。   “陛下不懂事难道你还不懂吗?”闻人非沉声严肃道,“纵然陛下安然归来,此事若让太后知晓,你一样逃不过责罚!”   我往大腿上一掐,泪水夺眶而出,扯着闻人非的衣袖,哽咽抽泣道:“大人,下官冤枉啊!六月飘雪啊!都是那个赵白……赵拓,进谗言,诱拐陛下,实在不干下官的事啊!”我边哭边诉,将赵拓批判得体无完肤,奸邪无耻,旷古奇葩啊!   闻人非眉头越皱越紧,最后一叹:“罢了!”   罢了?哪能就这样罢了!我担惊受怕还要被罚抄高祖语录,都是赵白脸惹的祸,不报此仇凤凤都会鄙视我!   我严肃地说:“丞相大人您可不能包庇了真正的奸佞小人啊!难道就因为他爹是大将军,我爹是个死人,所以他不用受罚,我就罚得给宫里白干活还倒贴钱吗?”   闻人非听了这话,眼神一黯,片刻之后,我俩才同时反应过来,他的手似乎是在……揉我的脑袋?   我僵硬着脖子,眼睛往上吊,看到他的手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缩了回去。   “咳……”他别过脸,以手掩口,神色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说,“我知道该怎么做,你回去吧。”   我愣愣看着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心想:回个球啊!我还要去祠堂抄太祖语录呢!   不过话说回来……   我抬手摸摸自己的脑袋。   这颗破脑袋,很少有人碰过,除了母亲的锅铲,记忆中连父亲都很少那样揉我的脑袋,记忆中……其实我也不太记得父亲是什么样的了……   闻人非的掌心,还挺温暖的。   难怪凤凤那么爱爬上他的大腿让他抚摸!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章 下面没了   我左思右想,觉得……   闻人非年纪大了,想当爹了,我激起了他的父爱,让他情不自禁了!   我十六岁就急着要嫁了,他二十八岁还没娶妻呢,有些人在他这个年纪都快当爷爷了。   不思进娶,不思进娶啊……   我摇头叹气,背着手去找刘阿斗。   宫人收拾好笔墨纸砚和我们的抄写工具,细细声说:“陛下,该去祠堂了。”   刘阿斗闷闷说了一声:“哦。”又抬眼看我,“笑笑,我们走吧。”   路上他又问我:“笑笑,叔父是不是骂你了?”   “是啊……”我抹了抹眼角,“陛下,以后听微臣的话,好不好?今天微臣差点命都没了,果然是伴君如伴虎,陛下再这样任性,微臣恐怕也服侍不了陛下多久了。对了,还罚俸……”   最后一句才是重点!   刘阿斗是个好孩子,他过意不去了,他说:“你想要什么,我赏给你。”   “我想要前两天赵拓送给陛下的镶金玉如意……”   “好,明天给你。”   值了值了!那个玩意我三年俸禄都买不起啊!   到了祠堂,笔墨纸砚摆好,我自己动手把五枝笔捆绑起来,用一根筷子横向固定,如此提在筷子上便可五笔齐书,这是我熟能生巧的发明,有个名号,叫“五笔书入法”。以此法抄写,五十遍其实只要十遍,时间大大缩减。   我和刘阿斗从晚膳前抄到夜宵后,托了他的福,我还能尝尝宫里御厨的手艺,倒也不算那么难熬了。   抄到第四十五遍,我实在撑不住了,心想反正只剩下一遍,眯一下眼醒来再抄也一样,便想让刘阿斗一会儿叫醒我,结果一回头,发现他比我还早睡着!   我溜过去看了看,顿时自尊心受挫……   他抄得比我快,字还比我好看,一个傻子比我强,我情何以堪啊!   我决定自暴自弃,倒头便睡。   梦里一阵阵发寒,被子被凤凤叼着飞走了,我冻得直哆嗦,凤凤在前面飞,我在后面追,终于被我追上了,我把凤凤一把抓住抱在怀里,暖和了一点,它在我怀里咯咯咯咯叫,我拍了它一下,它歇菜了。   凤凤啊……你这磨人的小妖精,把被子还给我……   它总算听话了一回,被子重新落到我身上,我打了个滚,这才放了它。   这一觉迷迷糊糊地不知睡了多久,一会儿是闻人非的手,一会儿是赵白脸的扇子,总归没有一样让我安稳的,好不容易听到一声鸡鸣,把这些牛鬼蛇神都赶走了。   我从地上翻做起来,呆呆地看着前方。   纸币,蜡烛,太祖在对我微笑。   嗯……   我的五十遍啊!   竟然天亮了!   我顾不得其他了,直接奔向书案,结果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整个人向前扑去,以及其优雅地姿势对太祖皇帝行了五体投地之礼。   “笑笑!”刘阿斗的声音从我左后方传来,伴随着一阵脚步声,一只手抓住我的右臂,将我从地上扶起。“笑笑你没事吧。”   我牙疼……回头看向罪魁祸首!   有点眼熟……   金丝祥云滚边,貌似是我每天都看得到的……龙袍?   我转头看刘阿斗,他穿着一件白色中衣,对我傻笑。   我再傻也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不是我强扒了他的衣服当被子,就是他扒了自己的衣服给我当被子,无论是哪一种,都够我掉脑袋的了……我哆哆嗦嗦地把龙袍从地上捡起来,拍了又拍,但是某处一个鲜明的脚印怎么都拍不掉……   “陛、陛下,你先穿上,小心着凉……”我颤声说。   刘阿斗说:“笑笑你冷你穿。”   我哭丧着脸说:“陛下,你就听话吧……”   刘阿斗眨了下眼,说:“哦……”   然后抬起手臂,让我为他穿上衣服。   我看着他手中的书,依然觉得有点眼熟。   我说:“陛下,你把手里的书放下。”   他听话放下书,我又问:“陛下你看什么呢?”   他边让我给他穿衣服边说:“从笑笑你身上掉下来的。”   “哦……啊!”我边给他系腰带边颤声问,“是从身上哪个地方掉下来……”   他伸手在我腰上一摸,说:“这里。”   老、子、不、想、活、了!   我傻乎乎纯洁的皇帝陛下看了我写的小黄书!   我大口大口喘气,隐约看到眼前寒光一闪,太祖陛下磨刀霍霍向我而来,我仿佛听到一声威严的“开——铡——”   我是一个史官。   一直以来,我以为自己只是个旁观别人悲剧并幸灾乐祸冷嘲热讽的史官。   但突然有一天,我发现自己成了这场悲剧的主角,或者说,比主角更悲剧,而这所有的悲剧,都是主角带给我的。   我不就是工作的时候开个小差写点嗯嗯啊啊的东西赚外快嘛!这还不是因为刘阿斗每日无所事事地发呆我没什么好写的。   刘阿斗的眼神依旧纯洁而无邪,带着一丝不解,这种置身事外的不解让我怒火中烧。   但我只能压抑下这怒火。   我默默弯下腰,捡起那本书,很好,还加了个书签,看到第十三回“小寡妇偷情后花园,大丈夫醉死温柔乡”。   我若无其事地把书塞回原位,然后回到书案前,开始抄书。   刘阿斗蹲在我旁边,很傻很天真地问:“笑笑啊,那本书我还没看完呢。”   我很想把鞋底板往他脸上一拍,糊他一脸泥巴,说哪远滚哪去。   他见我没有回答,很受伤地说:“笑笑你不喜欢我看你的书吗?那我让宫人去帮我买。书名是叫《四裤全输》吗?”说着要走。   我死死抓住他的衣角,额头一下一下地撞着桌面。   阿斗,你走了,我也不想活了……   我盘坐端正,对刘阿斗说:“陛下,你坐下了,微臣有些话想问陛下。”   他回头看了我片刻,然后听话地坐好。   我说:“陛下看懂了吗?”   他低下头,沉吟道:“不懂……”   我松了口气,“陛下为什么喜欢?”   他笑起来,露出两个酒窝。“好看。”   “不懂的话……”我艰难地蹦着字,“怎么知道什么叫好看?”   “我也不知道,但就是好看。”   或许,当皇帝的,天生对某些事物有着让人鄙视的直觉和冲动。但是看他的样子,还是很纯真的样子,应该不是我的描写不到位,而是他没看懂,或者年纪还小……   不过十三岁也说小不小了,有的男子十三岁就娶妻纳妾了。史书记载,好多皇帝十岁上就找小宫女开荤了,赵白脸十三岁都会为一个青楼女子和人决斗了。   我仔细想了一下,便对刘阿斗说:“陛下,这本书,是孤本,外面买不到的。”   他说:“那你借给我,我抄一本。”   我该感动还是感伤……   “陛下你要看,微臣就借给你看,但是这件事绝对绝对不能让其他人知道!”我认真严肃地说,“不然,微臣就真的死定了……”   他似懂非懂但是很坚定地点头说:“我不会让别人知道。”   我这才悲愤地把抽出来,沉重地交到他手里,又叮嘱道:“也不要让别人看到你在看这种书!”   他接过书,高兴地翻看起来。   我长叹一声,继续抄我的书去。   他看得津津有味,我不时瞟他两眼,他那神情不像在看小黄、书,倒像在看正史,一脸浩然正气……   唉,我好生痛苦好生煎熬。   伴君如伴虎,古人诚不欺吾!   好不容易抄完了最后一遍,刘阿斗又来烦我。   “笑笑,下面怎么没了?”   因为笑笑是女的,所以下面本来就没了!   这话当然不能这么说,我把那书夺了回来,说:“那书作者就写到这里,后面没了就没了。”   没了,才知道啥叫没了……   刘阿斗失落地哦了一声。   我偷眼瞧他,低声问:“你……喜欢这书?”   刘阿斗用力点头。   我凑上去一点,压低声音问:“喜欢什么地方?你觉得哪里好?”   他说:“纸好。”   我:“……”   他说:“纸很香。”   我:“……”   他说:“和笑笑身上的气味很像。”   我说:“陛下,时间不早了,该用早膳了。”   我说着从地上爬了起来,他跟在我身边问:“笑笑你不高兴吗?”   我的呕心沥血之作,他说,纸很香。   那他那么认真地翻来翻去看什么啊!扇风吗!   我一边失落也一边庆幸,好歹他也算没被我教坏,我就不用有负疚感了。   我陪他用过早膳之后,就去见太后。太后低垂的眼眸,缓缓喝着茶,眼角余光在我面上一转,又收了回去。   闻人非自外面而来,相互见礼,敷衍地看了一下我和刘阿斗一夜的成果,便说道:“司马笑,你从今日起,回去闭门思过,不经传召,不得入宫。”   我闻言大喜,面上却做哀戚之色,拜倒叩谢皇恩。   刘阿斗急道:“叔父,我不要笑笑走!”   放我走吧……把我当个屁那样放了吧……   太后一拍桌子,怒道:“胡闹!”   刘阿斗缩了一下脖子,怯怯地看着太后。   我却是偷眼看闻人非。   他喜欢太后这样的女人?   其实也未必不可能。像我笔下那小寡妇,人前冷艳贵妇人后娇艳荡妇,如此反差才叫男人喜不自禁,兴许太后私底下对闻人非又是另一番颜色……   闻人非和太后坚决地分开了我和阿斗,如棒打鸳鸯一般,刘阿斗哀怨地用他的泪眼望着我,我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才能忍着不喜上眉梢,用同样的眼神回看他。   直到闻人非把我领出太后寝宫,我才身子一颤,往回就跑,闻人非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低声喝道:“你做什么!”   “我有话跟陛下说!”我掰他的手指。   他眉头一皱,沉声道:“你还没学乖吗!”   陛下……陛下……我的陛下……我的镶金玉如意我还没拿啊……   我就这么,被闻人非坚决地带出了宫。   我牙疼,真牙疼。   闻人非把我塞进马车里,对车夫说:“回府。”   我挠着墙,心在滴血。   “司马笑。”闻人非的声音听上去不怎么愉快,但是不能比我更痛苦了,“这阵子,你就呆在府里吧。”   “你要我闭门思过半年?”我用余光瞟他,“为什么?”   他看着我,目光渐渐柔和起来。“你在宫里容易闯祸,这半年我不在蜀都,不能护你。”   我愣了一下,先忽略了他到底有没有护过我这个问题。“你要去哪里?”   他说:“我要北伐中原。”   我沉默了许久,才说:“你决定了?”   他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   “七天后。”   我仰头看了看上方,然后说:“哦,好快。”   上战场啊……   很危险呢……   我转头看他:“以后凤凤找不到你怎么办?”   他眼角没忍住抽搐了一下,抬起手,淡定地按了按额角,说:“那实在对不住了。”   我盯了他好一会儿。   二十八岁啊……说老不老,现在死了的话倒真是太年轻了。   我从他斜飞入鬓的眉梢看到修长白皙的五指看到黑面料滚金边的长靴。这人在我笔下素来是邪魅狷狂的,不过事实好像有点差距,长得也算高大英俊,器宇轩昂……   如果他是我爹就好了……   偶尔我也会有这么个想法。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章 东街米铺老板的儿子   “如果你是我爹就好了……”   一不小心,这句话就从嘴里溜了出来。   然后我愣住了,他也愣住了。   他有些愕然地看着我,我窘迫地看着他,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他沉默了片刻,对我招了招手说:“笑笑,过来。”   他很少叫我笑笑,这似乎是第一次?或许有过,我忘了……   我僵硬着没有动,他叹了口气,也没有为难我,目光柔和地看着我说:“你今年十六岁了吧。”   我没有动,也没有回答。   “你娘在帮你说亲了,是不是?”他微笑着说,“你有喜欢的人吗?”   他这态度,是真想拿我当女儿了?我五岁没了爹,那时候他十七岁,论年纪还真差不多可以当我爹了。   我说:“什么喜不喜欢的,多俗气啊,对我和我娘好一点就可以了。”   “笑笑……”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马车停了下来,外面车夫说:“大人,到了。”   我急忙从马车上跳下,然后回头看他。   他手半掀着帘子,坐在马车内望着我,眉眼温软。“你先回家吧,好好休息一下。”   我狐疑地看着他。“你要去哪里?”   这话认真说来不是我应该问的。   他也没有介意,淡淡一笑,说:“去赵将军府上。”   估计是商量北伐中原的事。   我看着马车远去,这才进了家门。   母亲和凤凤正在吃饭,我回来,一人一鸡头也没有抬,母亲说:“自己去厨房盛饭。”   我哦了一声,自觉地喂饱自己。   吃完饭,母亲才问:“怎么这么消沉?被罚俸了?”   我点点头,又说:“还被停职了,不过不要紧,我会想办法捞回来的。”   她对我还是比较放心的。   但是我又想起半年不能进宫,顿时头大。   看样子只能变卖一点首饰换现钱了。   母亲也有织布卖点钱贴补家用,不过仍不怎么够用,卖一枝金步摇大概就差不多了。   我不大不小也是个七品官,若是外派当个县令地头蛇,到处都是地位比我低的百姓,不知要风光多少,如今在这蜀都,到处都是官,地位都比我高,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娘诶……”我戳着碗说,“我真不想当史官了。”   她一锅铲盖了过来,吼道:“说什么傻话呢!不当史官你还能当什么!”顿了顿,又道,“除非嫁个好人家。”   我摸着脑袋说:“哪个算好人家?”   “你有喜欢的?”   她这话问得跟闻人非倒是颇为默契。   “没有。”我闷声说。   她想了想,说:“东街米铺老板的儿子不错。”   我笑了一声,顺口道:“我还以为你要说赵拓。”   她瞪了我一眼,“那是我随口说的试探你。他爹是大将军,咱蜀都还剩多少个将军了?下次打仗肯定要让他去,这立功了不要紧,要是战死了,赵家支柱倒了,你怎么办?真没个脑筋!还是嫁个普通的殷实人家就好。”   不得不说,我母亲跟着我爹,我爹跟着刘背南征北讨这么多年,好歹还是有点政治远见,不同一般妇孺。   我说:“听说要北伐中原了。”   她一脸意料之中的样子,说:“我说了吧。前几天给你置办的新衣服,你明天收拾收拾,跟我去相亲。”   她这态度,很有点“家事国事天下事关我屁事”的超然。   我愣愣看了她许久,才说:“哦,知道了。”   我抱了凤凤进屋,开始收拾自己的嫁妆。   刘阿斗赏给我的金银首饰装满了一个箱子,婴儿拳头大的东珠,翡翠项链,龙凤金手镯,羊脂玉扳指……   咳咳……   这么一算,我其实挺有钱的……   我把箱子锁好藏起来,回头看到凤凤一双鸡眼滴溜溜地瞧着我。   “看什么看,看也没用。”我抱起它,眯着眼说,“你也是我的嫁妆之一啊……”   “咯咯……”它啄了我一下。   我突然地,忧伤了……   还是当只鸡好,每天吃饱了睡,睡饱了飞去隔壁让闻人非爱抚一下,顺便改良伙食,然后再飞回来。   其实它愿意飞回来跟我睡,我还是挺感动的,至少没攀了高枝就抛弃我。   我长吁短叹了一番,把《四裤全输》抽出来,一时之间也没有了往下写的兴致,便索性也收了起来,换了身衣服,出来对母亲说:“娘诶,我出去一趟。”   她在屋里织布,大声问:“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晚饭前回来!”我说了这话就奔出门去了。   出了门我便往东门方向跑,跑了两里路才到姜府,开门的是姜惟的姐姐姜怡。   “笑笑,来找姜惟吗?”姜怡温柔地笑着问。   “是啊。”我问,“姜惟在家吗?”   她说:“姜惟去丞相大人府上了。”   看样子也是去了赵昀府上。   我没办法,只好也往赵昀府上去。   闻人非的马车还停在门口,我不敢走前门,只好敲后门。   “我找赵拓。”我对看后门的大伯如是说。   大伯对我不算陌生,便直接领了我进府,绕了几条回廊,到了一个庭院,他让我稍等片刻,便让人去通报。   我坐在庭院中的石凳上等了好一会儿,终于听到特属于赵拓的脚步声,轻浮得由内而外。   “小笑笑啊……”他摇着扇子,款款而来,“来找哥哥什么事?”   我淡定地扫了扫鸡皮疙瘩,说:“姜惟也在这里吧。”   他故作失落地笑道:“小笑笑,你来我府上却是找其他人,不怕我难过吗?”   我说:“你摸摸心口。”   “嗯?”他挑了下眉。   我说:“有没有感觉良心一阵空虚?”   他哈地一笑,上前来对我动手动脚,我绕着桌子避开他,他到底是练过功夫的,我躲不开,被他抓了个正着。   他抓着我的手腕往怀里一带,我顺势往他脚上狠狠一踩,他脸色一变松开了手。   我嫌恶地看着他,揉着自己的手腕说:“我真鄙视你!”   他长长一叹,哀怨地看着我:“小笑笑,为什么对哥哥这么坏呢?”   我觉得自己已经很是温柔了,真恨不能把他往小倌院里一扔,调教一番让他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坏”!   纨绔子弟,呸!   “我来是跟你说正经事的。”   他摸摸鼻子,“说得好像哥哥我很不正经似的。”   他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恶心别人啊!   “喂……要出征了,对不对。”我盯着他说,“多少兵马?”   他往石凳上一坐,右腿往左腿上一搭,摇着扇子斜睨我:“你是北曹派来的探子?”   我敲他一啷当,“我问你胜算!”   “这种事你问我我怎么知道。”他嗤笑一声,“你该问丞相。”   我不是不好意思问嘛……所以想问姜惟,姜惟又跟他在一起,我退了好几次才来问他,果然,也是个没用的。   我颇有些郁卒。   “你说……”我在他对面坐下,“为什么非要北伐不可呢?”   他凑上前来,说:“被人抢去的东西,你说要抢回来不?”   我笑了,压低声音说:“你真觉得刘背是中山靖王之后,陈国皇室宗亲?”   他笑了,压低声音说:“我还觉得你和司马诏八百年前是一家。”说着折扇在我脑袋上一敲,轻道一声:“小、探、子。”   我抢过他的扇子,把他脑袋当木鱼当当当一通猛敲,“你以为你是我娘啊,敢敲我脑袋,你大爷的!”   他抱着脑袋往旁边一躲,我随着他的方向一转,登时僵在原地。   如何是好啊……让赵将军看到我在打他儿子……   闻人非站在赵将军身旁,姜惟站在闻人非身后,三个人以三种迥异的目光看着我。   赵昀错愕,闻人非复杂,姜惟纠结。   我从左看到右又从右看到左,就在同一时刻,我手中折扇以坚定的姿态落在赵拓肩上,口中道:“赵大哥,我帮你捶肩……”   对面三人眼角同时抽搐。   赵昀干笑两声,说:“笑笑,你来了,怎么没让人通报一声。”   我温顺道:“我是来找赵大哥的,你们在谈事,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没事没事,留下来一起吃晚饭吧?”   “不了不了,我跟娘说了要回家吃饭。”   闻人非这时方开口道:“你什么时候回家?”   我眼巴巴看着他说:“现在。”   闻人非道:“正好我也要回去,一起吧。”   这一天坐两回他的马车,我委实有些过意不去也得坐了……   赵拓叹了口气,揉了揉肩膀说:“笑笑妹妹真是越来越贤惠了,捶得我浑身舒畅像打通了任督二脉。”   这个不学无术的蠢货,任督二脉在哪里他知道吗?在菊花那里!   美大叔赵昀上下打量我两眼,露出一个眼熟的微笑,说出一句耳熟的话:“笑笑今年十六了吧。”   一般来说,后面就跟着该谈婚论嫁了。   我还没回答,闻人非就打断了他的话,向我伸出手来,说:“笑笑,过来。”   这回我就屁颠屁颠过去了。   闻人非侧过身对赵昀抱拳道:“如此,我们便先告辞了。”   赵昀最后瞄了我一眼,才对闻人非笑道:“那么我就着手去准备了,你放心吧。”   我仰头看闻人非,却只看到他的下巴,看不清他的表情。   姜惟在闻人非背后扯我的袖子,我往回扯,怒瞪他。   “再扯就断袖了!”我用口型对他说。   结果我什么也没从赵拓口中问到,又绕回了闻人非眼皮底下。   三个人坐在马车里,鼎足而立,闻人非居内侧,我和姜惟分坐左右。   闻人非不语,姜惟却开口问道:“你与赵拓素来不和,怎么会去找他?”   “我本来是去找你的。”我想也没想就说,这一说,反而麻烦了,他挑了下眉,微笑起来,问道:“找我又是做什么?”   闻人非闭目养神,但显然耳朵没休息。   “你们要北伐是不是?”我小心翼翼问道,“胜算几何?”   姜惟笑道:“这世上无十成把握之事,但若无胜算,我们也不会北伐。”   我绞着袖子说:“其实你不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吗……蜀都也挺不错的……”   姜惟摇了摇头,“妇人之见。偏安一隅如何能叫好?天下本就是刘姓的天下,让人抢去岂有不夺回来的道理。更何况如今司马诏狼子野心,对曹氏政权势在必得,就算我们想偏安,他们也会不会放过西蜀。”   “可是蜀中无大将了。”我烦恼地揪着袖子,“这样不是很难打吗?会死人的……”   姜惟道:“这就不是你该烦恼的事了,好好呆在蜀都等我们捷报便是。”   “唉……”我长叹一声,不想说话了。   也是意料中的答案了,好不容易安定几年又要打仗。   马车在姜惟家门口停下,姜惟向闻人非鞠躬而后离开,马车又继续往闻人府上而去。   姜惟离开后,闻人非才睁开眼,静静看着我,片刻后问道:“你喜欢赵拓?”   我正想说不是,又一想,反问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闻人非道:“赵拓非良配。”   我心下一沉,问道:“你对北伐无必胜的把握?赵将军会有生命危险吗?”   闻人非轻轻摇头,“与北伐无关,只是赵拓为人流于轻浮,心智行事皆不成熟。”   我笑道:“谁没年轻过啊,说不定他日后一鸣惊人呢。”   闻人非淡淡道:“身在官宦之家,诸多不自由,不适合你。”   我摸摸下巴,皱眉看他:“难道你也觉得我应该嫁东街米铺老板的儿子?”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章 给根黄瓜来个痛快   闻人非勾了勾唇角,似笑非笑道:“或许也不错。”   我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又不是我爹,你管我!”   闻人非道:“你若有需要帮衬之处,尽管开口。”   这句倒还像人话。   我说:“你害我少了一对镶金玉如意,我不会跟你客气的。”   闻人非淡笑不语,别过脸去看向窗外,不过片刻已到了府前。   直到我下车回到家,我都没弄清楚最初想要问的问题——你会不会死……   我拐去拜我亲爹的灵位,上了三炷香,当是给他加餐了。   我心里很愧疚,把另一个男人当爹,不知道我亲爹九泉之下会不会死不瞑目。   “这也不能怪我,对不对?”我坐在亲爹灵位前,长长叹了口气,“谁让你死得那么早……”   六岁啊……   我对他都没什么记忆了,隐隐约约记得是个颇为和气的男人,也有一双温暖的手,脸孔五官却记不住了。他死的时候,刘背还没来西蜀,那时候正跟孙家那帮孙子打,战场上毒箭飞来飞去的,又不是主角中箭不死跳崖不死,他一个书生,莫名其妙就挂了,然后我们就成了孤儿寡母。   据说他把我们托付给闻人非,我常说没见着闻人非待我怎么好,但如果不是因为他为了就近照顾我们,我们大概也住不到这么好的宅子,与他比邻而居。我在宫里跟刘阿斗胡来,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真正找我茬,偶尔做长辈样训斥我几句,我耍赖起来,他也无可奈何。   好像也不能再怎么对我更好了,难道跟凤凤一样,趴他腿上让他爱抚?   啧……想想都起鸡皮疙瘩……   “他要真是我爹那还真不错……”有个有权有势的老爹,在蜀都横着走,他要打仗我也可以死皮赖脸拉着他不让他去,现在我有什么立场呢……   他要真死了还真就没人罩着我了。   嗯……刘阿斗真不能算是个人。   或许真该找个普通人嫁了,刘阿斗送给我的东西也够我舒舒服服活一辈子了。   怀抱着这样一个信念,我在母亲的带领下去茶楼和那个谁相亲。   我换上一身鹅黄色长裙,绾着蜀都时下最流行的少女发髻,淡扫蛾眉,轻抹胭脂,看着铜镜里的自己,觉得……虽然别扭,却也还算好看。   “陆仁贾?”我摸摸下巴,微笑道,“你这个名字,倒是与陈国历史上一位副将相同。”   对面这个男人,长得倒也算白净,不讨人厌,带着一副生意人的和气笑脸。听我这么说,他憨憨笑道:“这么荣幸?”   “是啊,是明德年间的一个副将,在大司马大将军手下做事,他一辈子都只当他的副将。”我补充了一句,“但是他一生福禄寿三全,命数极好啊!”   陆仁贾听了更是开心。“你的名字也很好听,我能不能叫你笑笑?”   叫我笑笑的人太多了,也不多他一个。我点了点头。   “司马笑!”背后忽地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我回头看去,这不是那谁,三天两头往茶馆跑的对门管家的侄子的邻居?   那人看了我一眼,又看了陆仁贾一眼,惊叹道:“前两天还跟赵将军的儿子游玩,今天又换了一个,你真成啊?被抛弃了,还是脚踏两条船?”   我捏着茶杯,太阳穴突突地跳。   “你不知道真相别乱说好吗!我跟赵拓没一文钱关系!”   “哟!还是过河拆桥呢!”那个嘴贱的路人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扬长而去。   陆仁贾神色复杂地看着我:“那位是……”   “路人甲。”我随口一答,看到对面那位脸色更复杂了,我忙改口道,“不是说你,我是说,他就一路过的,你别往心里去。”   陆仁贾呵呵干笑两声,低头喝茶。   我觉得,这事估计得黄了……   主要也不是我的错,那媒婆对陆仁贾说我“知书达理,温柔贤惠,举止优雅,官宦人家,家底殷实,宜室宜家”。   如果陆仁贾想娶那样的女子,我觉得自己勉强还是办不到。   等那个路人一出场,说了一通莫名其妙的话,他对我的感觉估计就直接跌倒谷底了。我叹了口气,无所谓了,这个不成还有下个嘛。   “陆兄,你们家生意似乎做得挺远,有去过洛阳吗?”   这个话题他似乎感兴趣一点,眼睛一亮,滔滔不绝:“三年前去过一次,繁华富贵,远胜蜀都。”   “比蜀都好吗?”   他肯定地点头。   哦……   难怪他们都想北伐中原,那么大一块肥肉呢……   我支着下巴想,其实我也挺想去洛阳看一看的。   陆仁贾用了一个时辰向我描述洛阳如何美好,我意思意思地聆听了一番,偶尔说一句“是吗”“真好”,他便大受鼓舞地继续说下去。   于是,我的印象分就这么被救回来了。   离开茶馆的时候,他娇羞地说:“笑笑,你明天有空吗?”   我说:“应该有吧。”   “那我明天去你家接你。”他颇有计划性地说,“明天应该不会下雨,我们去城外踏青如何?”   我意兴阑珊地说:“也可。”   这人挺让人乏味的啊……   回到家,母亲张口便问如何,我斟酌着给了个词:“还可以。”   “还可以就不错了。”母亲说,“这孩子我看着踏实,实在。人家怎么看你?”   我斟酌着又给了个词:“很好。”   母亲笑骂了一句:“你就得意吧你!”   我不得意……   我进了屋,长嚎一声,然后四肢大张向床上躺去。   “笑笑。”一双闪闪发亮的乌黑眼睛对着我笑,我这么倒着看,半晌才反应过来,慌忙从床上爬了起来,转过身正对他。   “陛下……”我惊呆了,“你怎么来了?你怎么出宫的?太后知道吗?你来干什么?”   “我跟太后说出宫来找叔父,有侍卫陪我出来,我从隔壁翻墙进来的。”   听他这么说,我才发现他身上脸上确实都有尘土。   早晚,被他害得没蛋也疼……   我觉得这位陛下太神奇了。   说傻不傻说不傻又傻,不能以常理揣度之。   我让自己镇定下来,问:“所以陛下来做什么呢?”   “我给你送东西来。”说着,从怀里掏出镶金玉如意。   我愣愣接过玉如意,心想,果然不能以常理揣度之……我为之前埋怨他感到愧疚,他大概只是傻,没想到会给我带来什么麻烦,但是说到底还是会保护我的——至少会想保护我,能不能做到又是另一回事了。   我不客气地收起自己应得的东西,抹了抹眼角说:“陛下,你脸脏了,我打水给你擦脸。”   他嗯了一声,坐在我的床板上东张西望。   那张床还是第一次被雄性生物坐啊……   我打了水来,浸湿了手绢,拧干给他擦脸。还真是民脂民膏养的白里透红,脸如满月啊……   那手感好得让我忍不住想掐一把。   “笑笑。”他仰头看着我说,“你今天穿得好奇怪。”   其实这才是正常少女该有的装扮吧,平时我是穿着史官的官袍,他估计也没拿我当女人过。   “陛下觉得好看吗?”我随口问了一句。   他说:“好看,比母后好看。”   我还真不想跟她比,毕竟我比她年轻多了……   我把闻人非当爹,这头有人拿我当娘,果然是因果报应,屡试不爽。   “陛下,你知道闻人非要出征北伐了吧。”   刘阿斗点了点头,“他上过出师表了。”   我是没什么兴趣看了,无非是他整日里跟刘阿斗说的话,说的听不进去,看的还能看进去吗?   “陛下想去洛阳吗?”我问道。   刘阿斗无所谓地耸耸肩说:“都可以啊。”   “陛下想收复中原吗?”   “都可以啊。”他说。   人家刘家皇帝都可以了,他们这些阿猫阿狗瞎忙什么呢……   刘阿斗又说:“父皇是想收复中原的。不过父皇一开始也只是想让百姓安居乐业吧,现在百姓不是过得很好吗,收不收复中原又有什么关系?”   “可是天下是你们刘家的啊,曹氏司马氏是乱臣贼子,抢了你们刘家的天下。”   刘阿斗憨憨一笑:“可是这天下也是高祖从嬴家手里抢来的。谁有本事谁抢去,关姓曹姓刘什么事。”   我愣了一下,讷讷道:“好像挺有道理的哦……”   我被一个傻子忽悠了?   “那你不这么跟闻人非说?”   刘阿斗说:“我说了啊。”   “他又怎么说?”   “他说……”刘阿斗神色一正,模仿闻人非,悠悠一叹,“陛下,你还小……”   我沉默了。   “笑笑,你懂吗?”刘阿斗仰头望着我。   “我……也还小……吧……”我谦虚地说。   “是啊……”刘阿斗支着下巴,苦恼地说,“可是母后又说,我年纪不小了,该懂事了。”   “太后说得对。”   “然后她让几个宫女服侍我。”   我淡定地说:“哦。”   “她们还脱衣服。”   我淡定地说:“哦。”   “她们又脱我的衣服。”   我淡定地说:“哦。”   “我跑了,她们脱不着,嘿嘿!”   我深呼吸一口气,觉得好悲哀……   估计太后都躲在宫里抹眼泪。   你说这江山就算夺回来又有什么用,皇帝都这样子,唉……   我帮刘阿斗整理好衣衫说:“陛下,你该回宫了。”   他凑上前来,鼻子在我胸前一嗅说:“笑笑,你身上味道真好闻。”   要换其他人我肯定一巴掌过去,但是他是刘阿斗啊……这么天真无邪的,我只能欲哭无泪。   我不能再让他翻墙过去了,趁着母亲在厨房,我把他偷偷从门口送了出去,几个侍卫目瞪口呆迎回圣驾。   当天晚上吃过饭,宫里就传来太后懿旨,召我入宫。   我心想死定了死定了,赶忙跑隔壁找闻人非求救,银剑哥哥说:“大人去了赵将军府上还没回来。”   我红着眼睛说:“你帮我跟大人说一声,太后召我入宫,救人如救火啊银剑哥哥!”   他神情肃然道:“我明白了!我立刻就去!”   那边公公等得不耐烦了,催着我上马车。   进了宫,我也没见着太后,直接被几个中老年宫女押着去了一个热气氤氲的地方,不出我所料,让我沐浴更衣。   我只盼望着等多洗一会儿拖延时间,没想到她们动作那么快又那么粗暴,几乎磨下我一层皮。几个中年宫女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地折磨我,仿佛我不是个人就是件耐磨耐操的衣服……这洗浴还是洗衣服啊!   好不容易熬过了蜕皮的折磨,穿好衣服被推了出来,那老嬷嬷上下打量我两眼,笑道:“看不出来,皮肤倒是细腻光滑,腰身袅娜,胸大臀大好生养。”   我听了简直想泪奔。   另一个嬷嬷说了:“陛下对其他女人没兴趣,太后说了,让你教导陛下合欢之事,今夜若不见落红,明日落的就是你的人头了。”   我是一个史官……   我是有屎以来最悲剧的屎官!   不知道司马千有没有服侍过武帝陛下,为什么我们史官拿着微薄的俸禄却要兼总管、侍卫之职,现在还要侍寝!   我卖艺,不卖身的……   而且……这也不是我单方面想怎样就怎样,刘阿斗他,根本就不懂!   落红……   落你七舅老爷啊!   给根黄瓜痛快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章 你这么屌   我像刚出炉的烤猪那样香喷喷地送进皇帝的寝宫。   这个情节若在我的笔下,那自然是玉体横陈,春满乾坤,桃花初绽香含露,玉龙百战浅深出……   但事实是,对象是,刘阿斗。   那嬷嬷把我推进寝宫,最后威胁了我一句:“不落红,就落头!”   不知道是不是对自己的威胁太有信心,她们竟然没有让我吃点助兴的春药,这种药在我笔下出现的次数仅少于嗯啊的次数。   我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几乎可以透视的蝉衣啊,有穿跟没穿似的。   “诶?你是谁?”身后传来刘阿斗的声音,我硬着头皮,转过身去看他。   刘阿斗沉默了片刻,用不怎么肯定的语气说:“笑笑?”   我叹了口气,拜倒:“陛下。”   他惊喜地上前来,“笑笑,母后放你进宫了吗?”他顿了下,又问道,“你怎么穿成这样?”   我面不改色地说:“刚刚掉御花园的池子里了,所以找宫女借了套衣服来穿。”   “是嘛。”刘阿斗一点也没有起疑,“可是你这么晚来宫里做什么呢?”   我一本正经地说:“太后说,让微臣监督陛下读书。”   “啊?”刘阿斗眨了眨眼,“看什么书?”   我随口道:“就看诸子百家哪一家都好,陛下要学而不厌啊……”   刘阿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转身回去找书了。我松了口气,抹了抹额上冷汗,这才觉得身上有点冷,穿得委实也太单薄了些。   刘阿斗找来一本《孟子》,问我:“看这个成吗?”   我连连点头:“成成成!我冷死了,借你被窝躺会儿。”   他很随意地说:“好啊。”   于是我和刘阿斗二人很纯洁地上了床,他在外头,我在里头。   他盘坐在外边,我缩在被窝里,喟叹道:“龙床真是舒服,难怪那么多人想爬上来。”   刘阿斗回头说:“笑笑家的床也很舒服。”   难怪一只鸡都想爬上去……   “陛下啊……”我斟酌着说,“明日若有人问你,‘司马笑可有服侍你’,你便说有,若问你‘舒服否,愉快否’,你便说‘甚好’。懂不懂?”   他诚实道:“不懂。"   我亦诚实道:“凭你的领悟力我很难跟你解释,你记住我说的话就好了,不然太后会砍我的头的。”   我这么说,他不懂也懂了,神色凝重地点点头。   刘阿斗这边对好了暗号,落红又该怎么办?   下策,滴血。   我问道:“陛下,你怕疼吗?”   他憨憨笑道:“不怕。”   我抚掌一笑,“如此甚好。”说着从被窝里爬出来,摸到桌上取了一把裁纸的刀来,比划了一下。   无量寿佛,阿弥陀佛,我放皇帝的血,应该不会被雷劈吧。   我偷眼看阿斗,他一脸纯真迷茫地看着我,真让我于心不忍不得不残忍。   我握紧了刀柄,对刘阿斗温温润润笑着说道:“陛下,我割你一刀好不好?”   他警觉了一下,问道:“为什么?”   我叹气道:“这一刀是定然要割的,或者在你身上或者在我身上,我怕疼,陛下不怕疼,那当然就割陛下了。”   “为什么一定要割?”   “这个原因很复杂,我很难跟你解释的,你只要知道不割太后就会砍我的脑袋。”   他眉眼纠结了一下,犹犹豫豫地伸出白白嫩嫩的手臂来,说:“那好吧……你别割太深,床头有金创药,撒一点就能止血。”我心想他还是挺怕死的,他又说,“让别人发现我受伤的话,太后也会砍你的脑袋的。”   我愣了一下,握着刀抬头看他。   他倒是深谋远虑得很……到底是真傻假傻?   他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啊……要是让其他人发现刘阿斗身上多了来历不明的伤口,那肯定是要追查的,其他磕伤碰伤还好,这刀伤还真不好说了。   我幽幽一叹,放下屠刀,心道此计是万万不可行了。   刘阿斗手臂举了许久,见我没动又问:“怎么不割了?不然我自己来吧?”   说着就下手去拿刀,一抬手对着自己的手臂划下,我大惊喝道:“不要!”然后伸手去抢,紧紧握住他持刀的手,他没有松手,抬眼看我,麋鹿般湿漉漉的漆黑眼眸里闪过一丝不解:“为什么?”随即又自作聪明地了然了一番,“你晕血是不是?转过身去,就看不到了。”   我深呼吸着说:“陛下,松手,把刀交给我……乖……”   他犹豫着,慢慢把刀往我的方向移,我的心跳声砰砰砰像有人在敲门一样。这时外面隐约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里面好像没什么动静?”   “谁在外面?”刘阿斗一扭头,手一松,手中尖刀以及其利落而坚决的姿态向下落去,滑过我的大腿。   我一咬牙,仰天长啸:“啊——”   疼-死-我-了——   虽然只是割破了两层皮,但是血很快渗了出来,汩汩而出,湿透了薄裙,又往下而去染红了被褥。   刘阿斗也被这一幕吓到了,结结巴巴说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去给你拿金创药!”说着踉踉跄跄跑到一边去取药。   我大口呼吸着,疼得头皮发麻,也不知是真的那么痛还是我自己放大了痛觉,实在是这一幕触目惊心。   刘阿斗取了药来,两只手抓住我的裙子一扯,本就被划破了一个口子的裙子刺啦一声就裂开了,露出了白里透红的大腿——那红都透出来了,血淋淋的现实惨不忍睹啊……   刘阿斗把金创药洒在我伤口上,我抽着凉气说:“疼疼疼疼疼死人了!轻点轻点!慢点慢点!”   刘阿斗满头大汗说:“你忍一忍,忍一忍就不疼了。”   我仰起头,泪流满面……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怎么就这么惨呢?是因为我太久没有拜神?亲爹啊,我早中晚三餐给你上香偶尔还加餐夜宵也是常有的,你在天之灵怎么也不保佑保佑我啊!   阿斗不知从哪里找来估计是赐给嫔妃自尽的三尺白绫,裁了一段帮我包扎伤口,又看了看我满是血污破烂不堪的裙子,转身跑去找了件自己的衣服给我穿。   他十三我十六,两个人身长差不多,他宽我少许,他的衣服我穿起来倒是差不多。   幸亏找来的不是龙袍,只是一件深色中衣,我将自己裹起来,又勒紧了腰带,抽抽噎噎地瞪着他。   他摸摸脑袋,朝我露出无辜的笑容。   “我不会原谅你的。”我咬牙切齿,坚决地说,“除非你再赏我点什么好东西……”   他委屈地说:“你要什么东西,我又有什么时候不给你了。”   “我一时没想到。”他的好东西都被我敲诈得差不多了,“等我想到了你再给我。”   他点点说:“好的,你不生气就好了。”   我哼了一声。   唉……其实他人还是挺不错的,要换其他皇帝,早把我大卸八块了。   如此这般嚎了许久,又流了不少血,我也算精疲力竭了,手也有些发凉,估计脸上血色也褪得差不多了。   “我困了。”我抓起被褥,“还有点冷。”   刘阿斗说:“那我让宫人给你送点吃的来,吃了东西会暖和一点。”   “不要了。”我抹了抹眼角,流了太多泪,眼睛都干涩了,“你看你的书,我眯一会儿,等会有人来了,你喊我起来。”   果然求人不如求己,要等闻人非来救,我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我缩回被窝里,躺在干净的一边,刘阿斗帮我摁了下被子,说:“你睡吧,我看书。”   我用鼻子回应了他一声:“嗯。”   眼睛微微眯着,身子朝外,刘阿斗坐在床前,背影颇有些浑圆,看着倒也算踏实。   这太后真是让人无语,莫名其妙地让我侍什么寝,阿斗还小呢,再说了,我只不过是一个史官。   唉……   这晚上算是蒙混过去了,明天又该怎么办?   总不会让我夜夜侍寝吧?   我脑袋昏昏沉沉的,越想越怕,这么一闹,我还嫁得出去吗……   天蒙蒙亮的时候,外面才传来开门声。刘阿斗睡在我身侧,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一列宫女进来,悄无声息地跪在床前,轻声道:“陛下,该起身上朝了。”   刘阿斗哼哼唧唧了两声,抬手抹了抹眼睛,睁开眼茫然了一会儿才说:“哦……”   然后转过头看了我片刻,想起来昨夜的事,又道:“笑笑,你要不要再睡会儿?”   我叹了口气说:“我想回家……”   那嬷嬷宫女们服侍着刘阿斗洗漱穿衣,昨晚洗了我的两个嬷嬷来收拾被褥,看到那血迹愣了一下,喃喃道:“陛下好生威猛……”   能不威猛嘛,落红跟癸水似的。   一嬷嬷低声笑道:“昨夜叫姑娘受苦了,在外面都听到姑娘喊疼,但疼一下,今日起便有大把的好日子了,也算值得。”   我抽了抽眼角,不知如何应对。   那两人要来扯我的衣服,我想到腿上的伤口,急忙抓住,不让她们碰。她们只当我如今是刘阿斗的人了,也不敢如昨天那样对我大呼小喝,笑得颇为慈祥:“姑娘是害羞了吧,不要紧,这衣服总是要换的。”   “衣服在哪里,我自己换!”   那两人光明正大偷笑着,取来一套藕色宫装给我,不再如昨天那套裙子那般暴露了。   我将她们赶了出去,自己将衣服换下,染了血污的衣服直接扔炉子里烧了。   “姑娘,太后让你稍作休息便去请安。”换了衣服,那两人又来烦我。   闻人非说得对,珍爱生命,远离朝堂。   我腿上的伤口仍有些刺痛,走路不便,她们当我是受了惨无人道的蹂躏,倒也没有起疑。刘阿斗的形象估计要焕然一新了,从傻瓜变成禽兽。   太后在御花园里喂着她心爱的雀儿鸟儿们,我在她身后跪了下来,她才施施然转过身,站在我面前,静静打量我片刻,才道:“起来吧。”   我战战兢兢站起身来,她又大发慈悲地给我赐座。   我正襟危坐,一言不发,默默忍受她的审视。   “以前没注意,如今打扮了仔细一看,倒也是美人胚子,难怪陛下那么喜欢你。陛下自幼身边也没什么女人,你与他年纪相仿,算是青梅竹马,他既然喜欢你,如今也要了你,以后你便是他的女人了,暂且封你为良人,你可有异议。”   我若有异议,她恐怕又要坎我的脑袋了。   可我若就这么同意了,这辈子怕是要被锁在深宫里跟傻子阿斗过一辈子了。   “微臣出身卑贱,配不上陛下。”   “是配不上。”她淡淡道,“所以当个良人也就差不多了。陛下的皇后定然是豪门亲贵,金枝玉叶,你只是个侍寝暖床的,封你为良人已经是抬举了,也没有你拒绝的余地。”   这种女人,在我笔下素来是被千人骑万人操的。   我咬碎了牙根,怨天怨地,十分无力。   “微臣想回家一趟。”   “嗯。”她点了点头,“可以,不过记着,以后不能再自称微臣,要称呼嫔妾了。”   如此这般,算是当我卖了身吗……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章 认贼作父   宫人给我派了马车送我出宫,说是太后怜我体弱。   我不感激她,真的。   宫里的药倒是灵药,渐渐地也不怎么疼了,只是仍有些麻麻的感觉。我到家的时候母亲正在洒扫庭院,完全没有意识到我身上发生了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事,只是淡淡说了句:“回来啦。”   我往旁边一坐,沉默了片刻,说:“有件事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   “又被罚俸了?”   她的想象力太贫乏了。   “我被封为良人了。”   她动作顿了一下,回过头来看我。   我补充说道:“太后让我给刘阿斗暖床。”   母亲放下扫帚,目光阴沉脸色阴沉地看着我。“然后呢?”   “没然后了……”我抓着头皮说,“我也不知道然后该怎么办了。她让我回家呆一晚,明天就进宫去。”   这时候外面传来敲门声,母亲瞪了我一眼,转身去开门。   银剑哥哥站在门外,一脸歉意地说:“听说笑笑回来了?”   我死死盯着他。   他看到我,脸上神情又喜又忧,“笑笑……你没事吧……昨天晚上大人和赵将军出城去了……我没有找到他……”   “罢了……”我看开地摆摆手道,“这是命,怨不得旁人。”   “大人一回来就上朝去了……你到底有没有事?”   “有事。”我回他一笑,“喜事。太后封我为良人,跟刘阿斗作伴。”   银剑哥哥张大了嘴说:“啊?”   我点点头说:“嗯。”又说,“娘诶,关门吧。”   这件事很沉重。   我们娘俩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凤凤咯咯叫了两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母亲,跳上我的大腿找了个位子躺下。   这是我的嫁妆。   我辛辛苦苦这么多年坑了刘阿斗多少珍宝当陪嫁,就这么他给了我一刀,又把那些珍宝又收了回去。出来骗,总是要还的。   “笑笑,你有什么打算?”母亲沉重地说。   “要么进宫,要么逃了。”我叹了口气,“兵荒马乱的,能逃到哪里去呢?算了,进宫吧,刘阿斗还算是个老实人,说不定太后没两年活的,等她两腿一蹬,刘阿斗会放我出宫的。”   母亲神色有些复杂,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眉心皱了皱,犹豫道:“恐怕只能如此了……”   我忧伤地在自个家里沐浴清理伤口,折腾了一番换回自己的衣服,又开始收拾行李。凤凤一直在旁边跳来跳去载歌载舞,忽地引颈一啸,往外扑腾而去,我也回头看去,见到闻人非抱着凤凤,站在门口看着我。   我把珍宝一件件擦拭干净收回箱子里,背对着闻人非说:“你都听说了吧。”   片刻之后,闻人非轻轻应了一声:“是。”   “真不知道是好是坏。”我叹了口气,“我倒也想嫁个平民百姓,可惜没得选啊。”   母亲在外面喊:“笑笑,陆公子来找你。”   我大声回道:“你看我还能跟他出去吗?不怕被砍掉脑袋啊!”   那边便没有了话。如果说这算是初恋的话,那也死得太省笔墨了。   闻人非好似下定了决心似的,缓缓道:“你若想走,我可以助你。”   “算了吧。”我摇摇头,“出了蜀都,我两眼一抹黑,不是官兵就是土匪,没钱寸步难行,有钱更是难行,与其到时候不明不白死外面,还不如死在蜀都。更何况,刘阿斗是个好孩子,有他在我不会死得太难看的。”   闻人非沉默了片刻,又道:“你能想开,也好。”   我当然想得开,我想得太开了。   我决定这些金银珠宝都留给我母亲,只带着凤凤进宫,然后继续挖刘阿斗的墙角,等攒够了钱财,太后也死了,我就夹款逃跑,到时候再带着母亲和凤凤去洛阳,买一栋大宅子,养一些护院,有了金山银山,要什么幸福生活没有。   我把东西收拾好,见闻人非还在,便对他说:“我藏东西,你出去一下。”   他愣了一下,静静看了我片刻,终于转身出门去了。   真受不了他看我的眼神,好像我快跳进火坑似的。我以为闻人非素来内敛,喜怒不形于色,但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我的敏感,总觉得他看我时眼神过于复杂纠结,倒不像是平日朝堂上的他了。   我把宝箱藏严实了,然后回身去开门,走到门边,便听到母亲的说话声。   “你也不必觉得欠了我们什么,我也想明白了,昊哥的死,认真论起来与你无关,他也没有怪过你,否则就不会托你照顾笑笑了。”   闻人非低声说:“我终究没照顾好她。”   “她这孩子天生多灾多祸也多贵人的命,总能逢凶化吉。陛下宅心仁厚,单纯质朴,不会为难她。太后虽有刁难,那孩子也知道分寸进退,不会让自己吃大亏的。”   想不到母亲这么看好我……   闻人非轻轻一叹:“我很抱歉……”   然后便不再说什么了。   听他们这么说,似乎我爹的死还跟闻人非有一点关系,但是母亲又说“认真论起来与你无关”,早些年母亲对闻人非采取不问不闻不理睬,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后来慢慢地态度就和善了许多。如果连母亲都说“无关”,父亲也不记恨闻人非,那想必是真的有什么误会了。   我又何必去操那份心呢。   我开了门出去,闻人非侧过身来看我,我笑道:“你还没走啊,要留下来吃饭吗?”   他低头一想,居然说:“也好。”   母亲说:“那我多添个菜吧。”说着进了厨房。   我在庭中石桌上摆上碗筷,闻人非的目光如影随形。   我终于忍受不住他的骚扰,回过身对他说:“闻人非,你也是时候娶妻生子了吧。”   他愣了一下,问道:“为何突然这么说?”   我上前两步,身高只到他胸口,整个人像是笼罩在他的阴影里。我仰视他的眼睛说:“你二十八岁了吧。”   他点了点头。   “没有生理需求,也有心理需求了吧。”我掰着手指说,“我姓司马,你再怎么看,我也不会姓闻人的。”   他身形一僵。   “女儿是要自己生的,别人的,终究是别人的。”我叹了口气,“虽然我也想要个有权有势的父亲,也挺想把你当父亲,不过我娘估计不愿意。”   “父亲……”闻人非轻轻念了一遍,似乎是咀嚼品味着这两个字,纤长浓密的睫毛挡住了眼底的波澜,让我看不出他心里的想法。片刻,他笑了一声,“是嘛……原来如此……”   我不知他心里到底转了几个弯,但仍是对他点点头道:“你若想要儿女,蜀都多的是女人想给你生,你不如趁着出征前找一个,等你班师回朝,就能抱现成的了。”   他叹气笑道:“你真是胡闹。”   “我难得这么认真……”我有些受伤,“闻人非啊,你为什么一直没有成亲?”   他眉梢微挑,眼神却恍惚起来,半晌才微笑着答道:“一开始……没有想过……”   “后来呢?”   他这回不再遮遮掩掩了,大大方方地伸手来摸我的脑袋,轻轻揉了揉说:“不告诉你。”   我怒瞪他。   他笑了。   这一笑让全蜀都的女人都酥了骨头,半个蜀都的男人都断了袖袍。   “说……说吧……”我咽了咽口水,“我保密。”   他别过脸去,唇畔噙着抹淡淡的笑意,凤凤在身边扑腾着,想要让他抱,他低头一看,接住了,却往我怀里一塞。   闻人非道:“你没有背景,在宫里难免遭人为难。我收你为义女,如此便没有人敢给你难堪,便是太后也要给我七分面子。”   我张大了嘴傻傻看着他。   他从袖底取出一个锦盒,锦盒中竟是一个玉镯。我见过不少奇珍异宝,也算有点鉴赏力,这个玉镯却是极品红玉,最难得的是中间天然形成的点点金光,如星光璀璨。   他执起我的左手,将玉镯戴入我手腕间,轻轻拨弄了一下,说道:“这是我们闻人家的传家之物,我这一生,大概不会有子息了,你是我的义女,也算是半个闻人家的人,这凤镯以后便是你的了。”   冰冷的是玉镯,温热的是他的指尖。   我低着头,愣愣地看着手镯,目光缓缓移动,看向他握着我的那只手。可能是突如其来的好事,让我的心口砰砰直跳,耳中嗡鸣声一片。   “明日,陛下会在朝上宣布封你为良人之事,我也会宣告收你为义女,日后若有人为难你,你告诉我,我自会替你出头。”   我回过神来,仰起头看向他的眼睛,忍不住说道:“那样我会忍不住想狐假虎威,作威作福……”   他轻笑一声,轻轻揉了揉我的脑袋,温声道:“那也随你。”   唉……有人宠的感觉真好,我忍不住上前半步,脑袋在他胸口蹭了蹭,轻轻喊了一声:“义父……”   他握着我的手分明一紧,然后缓缓松开了。   仿佛叹息了一声。   母亲端着菜出来,说:“笑笑,去打酒。”   闻人非说:“不必了,以茶代酒。”   我不好意思地说:“茶也没有。”   “清水也可……”闻人非无奈接口,然后忍不住笑了。   我们三人一鸡,刚好凑了一桌。   我虽在刘阿斗那里敲诈了不少金银珠宝,但出入宫闱都身着朝服正装,从小到大没戴过什么首饰,这会儿手痒地一直想去拨弄那个手镯,想到送我手镯的人不多日便要离开了,又不免难过,便说:“义父,你可一定要平安回来啊,不然我这个义父岂不是白认了,人家还得说我克父。”   死了一个亲爹,又死了一个义父,我的命未免也太硬了。   他淡淡一笑,声音里似有安抚人心的力量,为了我夹了一筷子菜,说道:“你放心吧。”   他对我这么好,我之前还写那么多以他为男主的情色小说,算起来真是对他不住。但也不能全怪我,他这种领子拉得极高,穿得严严实实,一丝不苟,浑身上下充满禁欲气息的男人本来就容易引人遐想。   以后他是我义父了,我就不能这么编排他了。   可惜写多了文章,我看着他的眼神一时很难调整过来,总忍不住往那裆子里的事想去,他若知道我满腹龌龊思想,不知会不会收回那只镯子。   想到此处,我偷偷把镯子往里塞了塞。   我以水代酒,敬了闻人非一杯,他看我的眼神越发柔和起来,让我忍不住鼻酸眼热。   “我不在蜀都之时,你若有难处,可以找金剑求助,或者……赵拓。”闻人非一叹,“此番他并不出征,此人虽有些好游乐,但门路甚广,算是个聪明人,也愿意帮你。”   对于他最后一句话的每一个字我表示强烈怀疑,但是出于给义父面子,我就没有多说什么了。   饭后,我帮着母亲收拾碗筷,在厨房里与她单独谈话。   “我的珠宝收拾都藏在床底下左数第二块砖下面,你若有急用便拿去,我在宫里继续敲诈刘阿斗的。”   母亲说:“让你敲诈他,现在连本带利都还了,你再继续讹诈,下辈子都得还。”   我叹了口气:“不敲诈他我心里不痛快,谁让他们刘家人小气,那点微薄俸禄本来就不够养家糊口了,还整天扣我的。”   母亲沉默了片刻,忽地压低了声音,探头过来问:“你和陛下……可曾……”   我无力道:“他是个孩子呢,什么都不懂,不然我早跑了。”   “那太后怎么就封了你当良人?”   我把那鲜血淋漓的一夜绘声绘色说与母亲听。   所以说她还是不如闻人非了解我,也不如闻人非了解刘阿斗,我们俩能干出什么事呢?无非就是睡各自的觉,让别人听墙角去吧。   母亲说:“可是你这样能瞒多久?太后也是精明着。”   我幽幽道:“走一步算一步吧,好在刘阿斗还算配合我的工作,只要说太后会砍我脑袋,他就什么都听我的了。”   “陛下还真是一点都不像太后。”母亲沉重地说,“也比先皇厚道多了。”   我做了个精辟总结:“他只是傻。”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章 鸡情燃烧的岁月   我在家里过了最后一夜,这一夜我抛下了凤凤出去,和母亲挤一张床来增进母女之情,结果后半夜她把我踢了下床,我认命地回去找凤凤。   第二天一大早,宫里的马车又来了,迎着我和凤凤进宫。   那宫人看着我的嘴脸更加谄媚了,想必是闻人非昭告了我的义女身份,如今怕是蜀都的人都在猜测,司马笑是何等人物,一夜之间,身价百倍,闻人非当了我义父,刘阿斗当了我夫婿……   麻雀算是变凤凰了吧。   我靠在马车上,拨弄着凤镯,凤凤跳到我手上,我手上顿时一沉,她又一跳,爪子扒住我的手镯,然后扑腾翅膀。   我心想,这只母鸡一定是暗恋闻人非,对有着闻人非气息的一切事物都抱着异样的执着。   我把它从手上抖了下来,然后压制住。   “吵死了你,宫里的人凶神恶煞的,小心被抓去炖汤!”   她自从瘦了下来,身形袅娜不少,外型上比普通母鸡更风骚,一身毛发养得光鲜亮丽,五彩缤纷。因为担心她在宫里乱跑被人抓去吃了,我特意用了朱砂笔,在她背上写了一个“凤”字,可是因为她一直挣扎,所以只能隐约看出来,那是一道鬼画符。   进了宫门,宫人先带我去素华宫安置。蜀都皇宫是旧都改造,不大不小,不新不旧,不好不坏,只能说是差强人意,少了点帝王之气。刘背住了没多久就去了,后宫只得太后一人。这话说回来,刘背与他两个兄弟寝同被,食同器,这三兄弟的妻子们到底是干什么来的?   总而言之,这后宫不大,但因为无人居住,也算不上小。素华宫离刘阿斗的寝宫极近,想必也是为了方便我照料他。刘阿斗如今是知道我被封为良人了,却不知道他明不明白良人是什么意思,我和他又是什么关系。   素华宫早已有人洒扫过,伺候我的四个宫人说是闻人非派来的,让我心里顿时安定了不少。粗略看过地方后,太后宫里就派了人来传话,冗长一篇训诫总结下来,就是我的工作守则,简而言之,就是要十二个时辰跟着陛下服侍陛下,陛下上朝,我等着,陛下批阅奏章,我端茶送水,陛下用膳,我喂食,陛下就寝,我侍寝。   我这是当主子还是当奴隶啊!   按理说,嫔妃们侍寝过后都是要回到自己宫里的,不得留宿龙榻,但是据说太后“格外开恩”,让我服侍到天明……   我当史官的时候就是从早跟到晚,但好歹晚上还能回家,现在比以前更惨了……   我戳着凤凤,估摸着差不多是时候去刘阿斗那里报道了,便对那四个派来伺候我的宫人说:“以后,你们伺候她就够了。”   果然,那一边刘阿斗下了朝,立刻就有人传我过去服侍了。我依依不舍别了凤凤,风风火火杀向刘阿斗。   我所有悲剧的根源。   他还懵懂不知,看到我来很是高兴,对我招手说:“笑笑,笑笑……”   左右有人盯着,我便温温软软地说:“陛下唤臣妾做什么?”   他咦了一声,“你为什么自称臣妾?”   “因为臣妾现在是良人了……”我的心在哭泣。   “听着好别扭啊。你还是像以前一样好了。”他挥退了其他人,问我道,“笑笑,你的伤好了吗?”   “好了,谢陛下挂怀。”没了其他人,我也放松了许多。   “笑笑,叔父收你为义女,为什么啊?”   我在他旁边坐下,看到瓜果不错,便拿了一块爽口。   “他喜欢我呗。”   “那你喜欢他吗?”   “喜欢啊。”我吐了个籽儿。   “那喜欢我吗?”   “喜欢啊。”我又咬了一口。   他憨憨一笑:“我也喜欢笑笑,我也收你当义女吧。”   我西瓜籽喷在他脸上,他愣了一下,我淡定地抬起袖子给他擦脸。   我心情真复杂啊……   “那个什么……陛下,这样挺好了,你不是封我当良人了吗,这个跟义女差不多了。”   刘阿斗盯着我的手腕瞧,又抬手抓住,“这个镯子真漂亮。”   我得意地笑:“漂亮吧!我义父给我的!”   刘阿斗点头说:“真漂亮,笑笑,我也给你一个好看的,你想要什么?”   他好看的都被我讹光了,还是继续记账吧。“以后看到再找你要,先欠着吧。”   他失落地哦了一声,又摸了摸我的镯子。   看他这慷慨模样,不知道我找他要皇位江山他给是不给。   外面又有人通传,说是丞相来了。   我收回手,擦了擦嘴站起身来。   宫人推开门,闻人非背光而来,我眯了下眼才看清楚他的脸。他和刘阿斗互相见礼后,我又朝他行了个礼,道了声:“义父。”   他朝我微笑点头,然后便继续阿斗的每日课程。他这丞相,当师又当父的,为西蜀和刘阿斗操碎了心,我真替他累得难受。   好在刘阿斗还算听话,至少闻人非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虚心求教,宁死不进步。   如今闻人非这么做无用之功,怕也只是图个安心罢了。   讲完一课,已过了半个时辰,刘阿斗也快到极限了,闻人非这才放下书,叹了口气说:“今日便到这里吧。”   这句话瞬间给刘阿斗注入了无限的活力,他眼睛一亮,抬起头来已是精神抖擞。   “陛下。”闻人非缓缓道,“明日起,微臣便要到军中准备出征事宜了,不能再来讲课,但课业不能松懈。”   刘阿斗连连点头说:“我知道的。”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直直盯着他。   “陛下……”他徐徐转过头,向我看来,“善待笑笑。”   刘阿斗看了他一眼,疑惑道:“我一向对笑笑很好。”说着讨好地看向我,“笑笑,是不是?”   我胡乱地点头说:“是啊是啊,陛下最好了。”   闻人非淡淡一笑:“那就好。微臣府上还有事,就先告退了。”   刘阿斗起身送他,我迟了片刻,又追了出去。   “义父!义父!”   他在宫门口停下脚步,回头看我。   我跑到他跟前停下,喘着气,听到他含笑道:“你倒是喊得挺顺口。”   我嘿嘿干笑两声,仰起脸看他,支支吾吾道:“那个……你什么时候走?我能送行吗?”   他答道:“我今日便离开,三日后,陛下会在城北为三军将士壮行……你若想为我送行,便让陛下允你同行吧。”   我用力点头:“陛下会同意的!”   他笑着望着我,说:“那我等你。”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外,我才垂头丧气地回去。   刘阿斗问:“笑笑,你看上去不高兴?”   我支着下巴无精打采地说:“好不容易才有了个爹,一转眼,又要走了。”   刘阿斗点头说道:“是啊,爹不常有。”   我噗了一声,满腔忧愁都散尽。他十岁没了父亲,太后待他极为严厉,算起来也跟我差不多惨了,加上经常被我坑蒙拐骗,他就比我惨了。   幸福就是需要有人垫底啊。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觉得他真是我的好兄弟。   刘阿斗每日重复着同样的事,我跟在他左右,也习惯性地干起我史官的本职,记录他每天做了多少傻事。他回头看了我一眼,问道:“笑笑,上次那本书你还带着吗?”   我头也不抬地说:“丢了。”   他颇有些失落,却忽地又凑上前来,在我脖颈间嗅了一下,呵呵笑道:“笑笑没丢就行了。”   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没好气瞪了他一眼,转过身背对着他。   待到日落西山,他准备用膳之时,看到我还在惊奇道:“笑笑,你今天不回家吃饭吗?”   我说:“不了,我以后都在宫里吃,还在宫里睡。”   他甚是欣喜:“真好,我一个人好生寂寞。”   我扯了扯嘴角,呵呵两声。   用过晚膳,我又被抓去沐浴,这回总算给了套良家女子的衣服,布料极好,柔软贴身,让我舒服地叹了一声,滚进被窝深处。   龙榻上的被褥早已换了新的,刘阿斗站在床前,愣了半晌说:“母后又让你来监督我看书了吗?”   我笑着说:“是啊是啊,陛下今天看《庄子》吧。”   他讷讷点头,又去取了书来。   我打了个哈欠说:“陛下,你看着记不牢,不如念出来吧。”   那介于童年与青年之间的少年音有种沙沙的质感,听得我浑身舒畅,他缓缓念着《逍遥游》,效果极为催眠,让皇帝给我讲故事催眠,这待遇怎么也得是太上皇级别了吧。   也不知他念到了什么时候,早上醒来时他也已在被窝里睡得很是香甜了。刘阿斗睡觉极为安稳,一整夜也不怎么动一下,仰躺着一睡就是一晚,如果不是还有呼吸,如果不是面色红润,那简直就像个死人。   宫人照旧服侍他更衣上朝,我琢磨着起床也只是去等他下朝,索性多睡了一会儿,等到时间差不多了,再起身更衣,等他回来一起用早膳,去给太后请安。   晨昏定省不能少,这条规矩让我很是牙疼,因为我真不想见到太后那种阴沉美艳的脸,打量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头猪有几两肉。   她先是问了刘阿斗朝上的事,又问了生活上的事,最后才转了头来,也没问我什么,直接就开始训话,我只当自己是聋的,她说什么,我都唯唯诺诺地点头称是。   “你如今已是陛下的女人,那些史官的工作就不用再做了,尽心服侍陛下便是。”   刘阿斗听了这话,眉头皱了一下,低下头似乎在思索什么。   大概是我态度良好,太后也没有再多为难就放我们离开了。   刘阿斗一直若有所思的样子,出了太后寝宫,我才轻轻碰了他一下,压低声音问道:“你在想什么?”   他余光瞟了我一眼,沉吟道:“笑笑是我的女人?”   我干咳一声,“可以这么说。”   他疑惑地问:“笑笑不是要嫁人吗?”   我两手一摊:“我嫁给你了不是?”   他眼睛一亮,欣然道:“笑笑不会离开我了?”   “嗯……”我缓缓道,“理论上来说,是这样的。”   他估计是少听了五个字,仍是满面喜色,拉着我的手说:“那便好,我只有你一个朋友。”   听得我很是心酸。   他又说:“听说你把凤凤带进宫了,我们来玩斗鸡吧。”   听得我更加心酸了……   义父啊,闻人啊,你这么鞠躬尽瘁是为哪般啊……   刘阿斗一声令下,凤凤也从素华宫迁居到了他的寝宫,咯咯咯地脖子一伸一伸到处走来走去。   刘阿斗赞叹道:“真漂亮,真的是我当初赏给你的那只?”   我叹了口气道:“是啊,胖的时候是丑了点,瘦下来就好看了。”说着我也打量了他几眼,他底子不错,瘦下来定然也是个美少年,可惜终究是个草包皇帝。   刘阿斗让人把他的斗鸡抱来,指着那斗鸡对我说:“他叫雁杀。”   我不甚感兴趣地瞟了一眼。那只鸡看上去很是骄傲,高高抬着下巴。   凤凤正从外面悠悠踱步回来,看到一只同类,愣了一下。   我拍拍手说:“凤凤,过来。”   就在电光火石之间,两只鸡四目相对了。   忘记说了,那只斗鸡是公的,我家凤凤是母的,天雷勾动地火,一发不可收拾。   他们相恋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一章 斗白脸   “啊……”刘阿斗又是失落又是欣慰地看着外面,“他们是在做什么?”   我默默捂住他的眼睛,“陛下,我们回去吧。”   他拉下我的手,转头看我,迷惑问道:“为什么?”   “因为不回去太后就会砍我的脑袋。”   这句话万试万灵,他果然听我的话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他自处理朝政,我找人要了针线来,在一边干活。他看了一会儿奏章,不甘寂寞地走到身边,探头来看:“笑笑,你在做什么?”   我含着手指说:“绣手绢。”   我的十根手指头像经受过大理寺严刑拷打一般,被针扎得红肿疼痛。   刘阿斗问道:“你没手绢用吗?宫里有很多。”   我闷声说:“我要自己绣。”   “可是你不会啊……”   有时候太过老实还真是惹人讨厌。   “不会才要练习的。”我推开他的脸,说,“你做你的事去,别烦我!”   他委屈地看了我半晌,闷闷哦了一声,默默地离开了。   要绣什么花样给他好呢……既要寓意吉祥,又要有我司马笑的个人特质,既要能保他平安,又要让他一看到手绢就想起我……   而且只剩下两天的时间了……   烦死人了!   凤凤跟她的新情人缠绵完,心满意足地跑来跟我撒娇,我想她这年纪跟我母亲也差不多了,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春,我拿针吓了她一下,她咯咯咯叫着躲开。   我冷哼道:“没良心,我还以为你会很想他呢,亏他对你这么好。”   她估计是没听懂我的话,拍拍屁股跑去骚扰刘阿斗了。   我看着她雄纠纠气昂昂的身姿,灵光一闪——有了!   绣凤凤!   凤凤是母鸡中的战斗鸡,还是我司马笑的吉祥物,绣凤凤最是合适!   我嘿嘿嘿笑着,开始我鬼斧神工的杰作。   刘阿斗看着看着也看明白了,晚上就寝的时候,他问我:“笑笑,你是不是绣手绢给叔父?”   我点头道:“是啊。”   刘阿斗失落又期待地说:“我也想要……”   我摸摸他的脑袋,笑眯眯地说:“你,没有。”   “为什么?”他皱着眉头,不高兴地看着我。   “因为他是义父,你不是。”   “那我要当你义父。”刘阿斗跟我犟上了。   我只能说:“你年纪太小,等你到义父那个年纪,就有自己的儿女了。”   他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沉默了片刻,忽然又转过身来问我:“笑笑,怎么才会有自己的儿女呢?”   我猛地僵住。   来了,经典问题来了!   但是一般问这种问题的都是十岁以下的孩子吧,刘阿斗太超龄了,他用这样纯真无邪的眼神跟我躺在一张床上还是名义上我的夫君我感到压力很大啊!   “这个问题……很复杂……”我缓缓说道,“我很难跟你解释清楚……”   他眨了下眼,说:“是嘛,那我明天去问母后。”   我拉住他的袖子,无力地说:“陛下,你年纪也不小了,遇到问题不要总是想着问别人,要自己去找出答案,你说是不是?”   他憨憨笑道:“听上去很有道理。”   “所以陛下,这种问题,你就不要问别人了,好不好?”我有预感,他若去问太后,我会死得很年轻。   “笑笑不是别人,笑笑你告诉我吧。”   “我,不知道!”我恼羞成怒,抓起被子蒙住他的脑袋,怒吼一声,“就寝吧,陛下!”   被子里传来他的笑声,我无力瘫倒,卷了被子往另一边睡去。   他在那边说:“冷……”   我回头一看,发现自己不小心把被子都扯过来了,便又分了他一点。“不然你去多拿一床被子来。”一说完,我又道,“不成,还是算了,我分你。”   让太后知道我们两床被子,那就不妙了。   他向我这边挤来,手脚确实有些冰凉,入了秋,到了晚上宫殿里便阴寒起来,鬼气森森的,真是怎么穿都冷。   他握住我的手说:“笑笑,你的手真暖和。”   真是抱歉啊,因为整床被子都在我身上。   他凑上前来说:“笑笑,你身上真好闻。”   我推开他的脑袋,不耐烦地说:“别得寸进尺了,男女授受不亲,过去点过去点。”   他倒是听话过去了,我帮他把被子盖好,终于可以安心入睡。   次日午膳后,赵拓施施然而来,我坐在刘阿斗身边,看着他口吐二字:小人。   这次北伐中原,义父和姜惟都去了,蜀都留下来的,跟我关系说不上好但是总归比较亲近的只有赵拓一人,这个人是留着还不如去了的好,偏偏他不但不去,还留下来骚扰我。   他对我嫣然一笑。   我们三人却如朋友一样坐下来闲聊。   赵拓说道:“丞相说,陛下在宫里寂寞,让我多来陪陪陛下说话解闷。”   刘阿斗喜上眉梢,欣然道:“叔父最疼我。”   我低声反驳了一句:“最疼我。”   赵拓哧地一声笑,抬起扇子掩住唇角,一双眼睛贱兮兮地在我和刘阿斗之间打量。   我瞪他一眼,“看什么看,赵白脸!”   他笑眯眯道:“小笑笑,我还能这样叫你吗?哦不对,我该问陛下。”他转头看刘阿斗,“陛下,我能这样叫司马笑吗?”   刘阿斗傻乎乎地笑着说:“当然可以啊。”   陛下,他调戏你的嫔妃呢!不,简直就是在调戏陛下你啊!   刘阿斗那个傻子毫无察觉,赵拓问他:“陛下,你和笑笑,谁在上面,谁在下面?”   我操起裁纸刀就要追杀他,赵拓起身就躲,他到底练过功夫,我追杀不到,反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   刘阿斗看得乐不可支,笑着说:“笑笑在外面,我在里面。”   赵拓愣了一下,随即捶地狂笑。   刘阿斗说这句话是极为纯洁的,赵拓那厮显然就往下半身想去了。当皇帝的大概是怕被刺杀,或者半夜需要人服侍,所以一直都是自己睡里侧,嫔妃睡外侧,慢慢地也就成了规矩。刘阿斗这么说,完全是陈述事实。   赵拓那死白脸……   刘阿斗还不明所以,看赵白脸笑,他也跟着傻乐,气得我没蛋也疼。   但刘阿斗这么一说,赵拓估计也明白了我跟他是清清白白的关系。   “陛下,真是万民之福啊……”他眼角还闪着泪花,边笑边说。   刘阿斗谦虚地说:“哪里哪里,我远远不够呢……”   赵拓说:“小笑笑,你怎么转过身去了?”   我没好气回道:“不想看到脏东西。”   赵拓哼哼笑道:“那就不要照镜子。”   我输了……   我嘴上功夫输给了赵拓,输给了刘阿斗,我怎么就沦落到今天这地步了……   我一人暗自神伤,他们君臣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论着朝上的事,我不怎么感兴趣地听着,给义父绣手绢。   赵拓过来瞟了一眼,说:“你……”   我打断他:“你什么都别说,不然我戳死你。”   他毫无压力地说:“哈哈,哈哈哈……”   刘阿斗黯然道:“笑笑给叔父绣手绢,不给我绣。”   赵拓说:“陛下,你命令她。”   刘阿斗摇了摇头:“那样笑笑就不高兴,不高兴就绣不好。”   赵拓说:“相信我,她高兴也绣不好。”   我默默回过头看他,他也看着我,四目相对,两两无言。   我终于忍不住扑向刘阿斗,嚎啕大哭:“陛下,你要给臣妾做主啊!他那样羞辱臣妾,臣妾不想活了!”   赵拓顿时石化,整个人从脚趾头僵硬到发梢。   刘阿斗手足无措又慌乱地看着我,“笑笑你怎么了?”   我指着赵拓对刘阿斗一字字说:“把、他、叉、出、去。”   “啊?”刘阿斗为难地看了看赵拓。   赵拓举起扇子,无辜地眨了眨眼。   刘阿斗又看了看我,一点头说:“好,把他叉出去!”   赵拓急了,大叫:“陛下,不能这样吧,我给你送过多少好玩意啊,你就这么对我?”   不好意思,他的那些好玩意几乎都入了我的宝库。   我得意地对他挑眉。   他当奸臣,我当奸妃,看谁更奸。   眼看着就要被叉出去,赵拓大喊:“小笑笑,我帮你娘带话来的!”   “停!”我追上前去,眯着眼瞪他,“那你不早说?我娘让你带什么话来了?”   赵拓说:“私密话。”   我看了刘阿斗一眼,便拉了赵拓到角落里说话。   “可以说了吧。”   赵拓清了清嗓子,压低了声音说:“你娘说,你们在洛阳有亲戚,如果你在宫里呆不下去,她随时准备带你走。”   亲戚……   洛阳……   我顿时有些恍惚了。似乎从来没有见过父亲的兄弟姐妹,难道是在洛阳?先前也不曾听母亲说过啊。   “我说,小笑笑。”赵拓的扇子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我的脑门,“你不会真是洛阳司马家的人吧?”   我夺过他的扇子,用力敲着他的脑门,咬牙狞笑:“是又怎么样?”   他笑嘻嘻任我敲,说:“如果是,要么把你卖给太后,要么巴结你,潜逃去洛阳。你觉得如何?”   我淡定地说:“你看到庭院里长了什么吗?”   他转头看了一眼,莫名道:“草?”   我点点头:“那就是我给你的回复。”   我这个人,从来不说粗话的。   赵拓眼角抽了抽,“那你……到底是想怎样?”   “我留在蜀都。”我顿了顿,说,“等义父回来。”   “哦……”赵拓悠悠叹了一声,“我明白了。我会转告你娘的。”   “那个……”我支支吾吾道,“帮我……照顾我娘。”   “我会的。不过你娘就住在闻人府旁,不缺人照应,你就放心吧。”他说到此处,俯下身来,压低了声音问,“你跟陛下,到底怎么回事?”   “没事,陪他玩儿。”我拍开他的脸,“你少调戏陛下,他傻。”   赵拓笑道:“我怎么觉得他很聪明,一点都不傻?”   我哼了一声,“因为你比他傻。”   赵拓意味深长说道:“笑笑啊……聪明人永远不会把自己想得比所有人聪明,傻子才会把别人想得比自己更傻。”   我说:“滚!”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二章 千里送鸡毛   到了三军动行之日,刘阿斗一大早穿好戎装,铁甲披身,腰悬宝剑,倒是几分英姿飒爽。   我诚心说一句:“陛下,你该减肥了,真真的。”   刘阿斗说:“我也这么觉得,可是好难啊……”   其实他近来倒是瘦了少许,身体似乎也在拔长,我对他的未来还真是充满期待,不过眼下真是差强人意。   我换上士兵的装束,扮作他的侍卫随行,上了马车直奔城北。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多人,满山满谷的,旌旗在秋风中展开,一个“蜀”字铁画银钩,杀气扑面而来。   赵昀身着铠甲,一杆霸王枪铮铮发亮。当年他就是凭着这杆长枪,在长坂坡七进七出,救出了刘阿斗。   “陛下万岁。”赵昀对刘阿斗抱拳道,“甲胄之士不拜,请以军礼见。”   刘阿斗点头道:“我明白的,赵将军不必行礼了。叔父呢?”   赵昀道:“丞相与提调商议粮草之事,已经先一步离开了。”   我愣了一下,失声道:“他走了?”   赵昀这才看到我,愣道:“这……笑笑?”   我急道:“他怎么走了?明明说好要等我的!”   赵昀道:“军情紧急,不容片刻闪失,他也是迫不得已。”   我咬咬唇,低头道:“我知道……可是……”可是我绣得那么辛苦,想亲手交给他的……   “他往哪个方向去了?”我抬起头问赵昀。   “西北方向三十里。”赵昀顿了顿,“你要去追他?”   “嗯!借我一匹马!”   刘阿斗拉着我的袖子弱弱说道:“笑笑,别去,陪陪我……”   我摸摸他的脑袋说:“乖啦,我回去陪你。”   他黯然松开手,说:“那好吧……”   赵昀将他的汗血宝马借给我,我骑术算不上好,但那马儿相对温顺,自己又识途,赵昀与它吩咐几声,它嘶鸣一下扬起蹄子,便往西北方向跑去。   那时我便想,如果我会骑马,就偷了这马跑去洛阳找亲戚了。   这……算不算通敌叛国?   赵昀这马名跑起来跟脱了缰的野狗似的,又快又颠簸,我两只手紧紧抓着缰绳不敢放,头盔在脑袋上摇摇欲坠,我也不敢抬手去扶,只能由着它一下一下地撞击我的脑门,终于在跨过一条小溪时,那头盔以一个优雅的姿态从我脑袋上扬了出去,夹断我几根头发,扯散了发髻,我的三千烦恼丝在风中很霸道地张牙舞爪,我迎着秋风,泪流满面。   鼻涕都快被吹出来了……   不知跑了多远,忽地前方地平线上也出现了一个黑点,那点越来越近,却是一人一骑,我眼睛被风吹得睁不开,泪眼模糊看不清来人,只听到到了近处那人喝了一声:“笑笑!”   我闻言瞪大了眼睛,叫道:“义父!”   马儿被赵昀下了指令,却不停下马蹄来,仍然一股劲地往前冲。闻人非掉转马头追上我,吹了口哨那马也不听,只听赵昀一人的话。   闻人非低喝一声,忽地从马背上跃身而起,落到我身后,两手环过我握住缰绳,双腿一夹马腹,吁了一声,勒紧了缰绳。马儿高高扬起马蹄,我整个人向后倒去,落入闻人非怀中。   我披头散发,涕泪满面,狼狈得无颜见江东父老了……   “笑笑?”闻人非低头唤了我一声,我说:“等等!”急忙抽出手绢擦眼泪,擦完眼泪擦鼻涕……   闻人非从马背上下来,又握住我的手,把我从马背上接下。   “笑笑,你怎么来了?”他撩起我耳畔凌乱的头发,用修长的十指缓缓帮我梳理,指尖划过头皮的感觉带起一阵让人战栗的酥麻。   “你说要等我给你送行。”我咬了咬下唇,不满地说,“他们说你先走了,我就追来了。”   他指尖顿了一下,随即笑道:“是吗……”   “是啊!”我叹了口气,“差点被马甩飞了。你……”我看了看他的马,又仰头看他,“怎么又回来了?”   他垂眸看我,含笑道:“我答应过你,等你给我送行的。”   我张了张嘴,愣愣看着他,半晌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道:“是吗……”   “是啊。”我们对换了一下台词,相视一笑。   他修长的十指灵巧地将我的头发梳成一束,低头问我:“还有发带吗?”   我摇了摇头。   他微皱了下眉,左右一看,见旁边有一株柳树,叶子落尽却还有柳条,便折了最细软的一段,帮我将头发扎起,却扎不紧,仍是松松垮垮地斜在肩头。   他无奈道:“只能这样了。”   我盯着他瞧,心说,不如把你的发带给我……   我许多年没有看过他这副装扮了,羽扇纶巾,意气风发,谈笑间取城池三千里。   “看什么?”他笑着问道。   “看你呗。”我有些不好意思,“好久没见你这装扮了。”   他淡淡一笑,说不清叹息还是欢喜。   “人你见到了,也算是送了行,我送你回去吧。”   “还没呢,我要送你东西!”我雀跃道。   他挑了下眉梢,也有了三分期待,笑着问道:“是什么?”   我往怀里一探,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嗯……   刚才我似乎,把那块要送给他的手绢,拿起来擦鼻涕眼泪了。   所以,这团皱巴巴满是鼻涕眼泪的手绢我真的要送给他吗!   他等我许久没有动作,便握住我的手腕抽了出来,我躲之不及,那团龌龊的东西就这么到了他手里。   他捏着手绢一角,看了看那东西,又低头看我。   我脸上发烫,颤抖地伸手去,说:“那个……其实我没有什么东西要送你,这个……是我的……”   他手腕一抖,手绢便展开来,左下角一只母鸡迎风独立。   他看了半晌,缓缓道:“笑笑,这是你绣的?”   我支支吾吾道:“呃……嗯……啊……”   笑意在他眼底悠悠荡漾开来,他唇畔微扬,含笑道:“送给我的?”   我捏着衣角说:“不……是我自己用的……你喜欢的话……就拿去吧……”顿了顿,抬起眼偷望着他,“你觉得怎么样?喜欢吗?”   他沉吟片刻道:“很别致……”   我叹息道:“说得很委婉……你猜我绣的是什么?”   他忍着笑道:“你果真要我猜?我怕猜错了伤了你的心。”   我认输了……   我指着左下角那团血红的图案说:“是凤凤。”   “凤、凤凤?”他笑意盈盈,故作诧异,又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凤凤啊…”   “是啊是啊。”我比划给他看,“这是鸡头,这是鸡爪……”看到他的笑意又深了几分,我气恼道,“你有点想象力好不好!”   他终于忍不住放声笑出来。   那似乎是我第一次见他这样,畅怀大笑,让我瞬间失神。   他忽地俯下身来抱住我,结实有力的臂膀将我紧紧圈在怀里,头颈交错,炽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耳后。我的鼻尖撞上他的胸膛,顿时被带着淡淡温度的男性气息包围,我从未与一个成熟男子如此亲近过,几乎没有间隙的紧紧拥抱,心跳和呼吸通过骨骼和血液传递而来,如擂鼓般的心跳声让我顿时乱了心神,分不清是他的,还是我的……原来是这般感觉……   依稀他轻声说道:“笑笑,我很喜欢。”声音轻得仿佛一声叹息。   不知道他说的是喜欢那手绢还是喜欢笑笑……只是我在听到那句话的时候,心跳着实漏了一拍。   我不舍地闻着他身上传来的淡淡的草木香,沁人心脾,却让人脸颊发烫。他拍了拍我的后背,终于松开手与我拉开距离,我顿时觉得有些失落,右手在空中一抓,却有种莫名的情愫在心口涌动,让我既想、却又不敢抓住他……   “那手绢……”我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听着自己心跳声扑通扑通的,“手绢脏了……”   “洗洗就好。”他笑着说,便把手绢收了起来。   他平日里爱洁,我那龌龊的沾满鼻涕眼泪的手绢,我那猥琐得像月事带一样鲜红扭曲的图案,真的没关系吗……   他好似浑不在意,扶着我上马,我低头对他说:“你……别让其他人看到……不然他们会笑话你的。”   他笑得意味深长:“不会。”   又这般模棱两可地回答我了,也不知道是说不会让其他人看到还是说不会笑话他。   他回到自己马上,左手拉着我的缰绳,右手引着自己的战马起步,两匹马并行着小跑,他目视前方,却对我说道:“以后没有善骑的人在你身边,你不要骑马。”   “嗯……”   “我不在蜀都,你如果遇到什么难事,可以找银剑,也可以找赵拓。”   “好……”   “太后规矩多,总会挑你的毛病,你凡事让着些,她不敢当真伤你。”   “我知道……”   “陛下那里,你只和从前一般待他就好,记得千万要保护好自己。”   “我会的……”   “若受了委屈,暂先忍着,也可写信给我,交与银剑,他自有办法传于我,一切只等我回来……笑笑,别哭了……”   我别过脸,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总觉得自己太过不争气,让他看了笑话。   “没哭,是风沙迷了眼……”我哽咽着说。   终究是没脸说不如你别走了,或者我跟你走吧……   只希望这条路能再长些,这马能走得再慢些……他能再抱我一次……   可惜还是到了尽头。   刘阿斗已经说完话,士兵们士气高亢,万岁之声震耳欲聋。   赵昀看到闻人非带着我回来,目露诧异。   “粮草的事解决了吗?”赵昀问道。   闻人非点了点头,扶着我从马上下来,揉了揉我的脑袋说:“回去吧。”   我黯然低下头,闷声说:“你们早点回来哦,凤凤会想你的。”   他笑了笑,轻道一声:“好。”   刘阿斗上前来,拉住我的手说:“笑笑,我们回宫了。”   闻人非和赵昀各自上马,对视一眼,闻人非朝他点了点头,赵昀一马当先,策马远去,率领三军北向。   闻人非回头看了我一眼,目光柔和温暖,“笑笑,回去。”   “我等你们走了再回去。”我说。   他笑着摇了摇头,一夹马腹,低喝一声,不再留恋地绝尘而去。   直到看不见了身影,我才叹了口气,回头跟刘阿斗说:“我们回去吧。”   刘阿斗也闷闷不乐的样子,两人各自低头,相对无言回宫。   走到半路,我忽地想起母亲,便对刘阿斗说:“我想回家看看我娘。”   刘阿斗点头道:“好啊,我也去。”   我摇头道:“陛下你还是别去了。”   他忧伤地看着我:“为什么?”   “你要是去的话,太后会砍我的脑袋的。”   他无语地看了我半晌,叹了口气道:“好吧,我送你到门口。”   也正好是顺路。   我从马车上下来,等他们的马车远去了再进家门。   如今没了我和凤凤,也没有闻人非,她一个人住在这里大概很寂寞吧。   我想错了……   我看着庭院里的麻将桌,四个中年妇女翘着脚在打麻将,瞬间我就石化了。   “诶,那谁啊不是?司马大姐,你女儿?”   母亲回头看了我一眼,说:“是啊。”   “哎哟不得了,是娘娘呢!”另外三人立刻停下来跟我行礼。   我张了张嘴,抬头看母亲,她喝了口茶,说:“没那么多虚礼,这把打完再说。”   我默默地进屋了。   许久之后,她才推门进来,外面三个人已经离开了。   “娘诶……”我扶着墙说,“你变了好多啊……”   “打发时间而已。”她说,“你怎么回来了?”   “今天跟陛下出城了,回来的时候顺路来看看,看你过得那么滋润,我也就放心了。”   “嗯。”她端详了我片刻,道,“你也不错。”   我清咳两声道:“我回来,是有要紧事问你的。”   母亲往床上一坐,说道:“我知道,是为了洛阳的事吧。”   “嗯……”我忐忑不安地问,“难道我们家,真的跟司马诏有关?”   母亲道:“八百年前也是一家吧。”   “那六十年前呢?”   母亲叹了口气,“我也不清楚,但你们司马家,不是历来都是史官吗?族谱应该是有记载的,只不过刚好有个亲戚在洛阳,怎么能那么巧就是司马诏。”   我摸着心口说:“最好不是,不然咱们就完了。”   “我就让你别乱想,你以为太后为什么不待见你,还不就是因为你这个姓氏。司马司马……你看,宫里可一个姓曹的也没有。”   我插了一句:“有姓孙的,太后就姓孙。”   “那能一样吗?人家是太后!”母亲道,“虽然你也未必犯什么错,但人家看着你就觉得不舒服,你也没法子不是?这就是命……所以我想啊,你要是真呆不下去,咱们娘俩就去洛阳投奔你叔伯。”   “我要留在蜀都等义父的消息……”我闷声说。   母亲神色复杂,叹道:“我知道了……这个义父认得真不是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三章 不孕不育哪里去   我也觉得认得不是时候,如果早一步认了,太后也不敢逼我给刘阿斗侍寝了。说起这件事我就一阵忧伤,毕竟侍寝不是一次就能解决的,长久下来,还伴随着另一个更严峻的考验。   那就是,不孕。   若有一日,太后让太医来查我的身子,那实情如何就瞒不过了,瞒不过,义父不在蜀都,太后恼羞成怒,刘阿斗和我同罪,他也救不下我,那我只有去死了。   如此推算一番,前途着实绝望。   我打偏门入了宫,偷偷摸摸绕过太后宫室,却远远见到几个姐姐懒懒散散地说着话,看上去似乎太后并不在宫中。   我小心翼翼靠近了几步,听到她们的谈话。   “你们说这回北伐能成功吗?”   “应该不会出意外吧,丞相可不曾打过败仗。”   “丞相不会打败仗,可手下人可就难说了。你们没看太后多紧张,亲自去万佛寺上香了。当年先帝亲自率军讨伐东吴,都没见太后这样紧张。”   旁人嗤笑一声。“那能一样吗?东吴是太后娘家,手心手背都是肉,求谁赢都不行,更何况当时也算是胜券在握,先帝英勇,猛将如云,如今先帝不在了,蜀中只剩赵昀将军,还有个……呵呵……主公阿斗。”说到最后,一声无奈轻笑。   “主公啊……是指望不上了。太后也看透了,所以这才急着让人繁衍宗室,看能不能生个像先帝雄才伟略的孙子,奈何小祖宗连那裆子事都不会,只是依恋着司马笑,也不知道主公心里是怎么想的。”   “我们又不是傻子怎么知道傻子是怎么想的,好歹如今会行房了,太后催促着太医院下猛药,想来传宗接代也就是主公唯一能为蜀国做的事了。”   这话听来,真不知是该替阿斗难过还是替我自己悲伤。   那几位姐姐私下里说的话应不会有假,太后是真在算计我和刘阿斗了,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我满腹忧伤地回去找阿斗,傻子不知军情火急,犹自与蛐蛐作乐。   我往旁边一坐,冷哼一声。   刘阿斗肩膀颤了一下,回过头来看我,欣然道:“笑笑,你总算回来了。”   我右手支着下巴斜睨他,他那张圆圆润润的白嫩脸蛋真是越看越不顺眼。“陛下,有件很重要的事,我必须跟你说。”   他乌溜溜的眼睛眨了眨,用力地点点头。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   我颤抖着手,自怀中抽出我的压箱宝,沉重地用右手压在桌面上。刘阿斗双目紧紧盯着那书,照着上面的字,缓缓念道:“九——阳——神——功——”   我攥紧了封面,闭上眼睛,沉重点头:“陛下,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千万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刘阿斗神情一变,肃然点头:“我明白了。”   我倏地垮下肩,哭丧着脸说:“你根本不明白……”   你根本不明白,我一个黄花大闺女,竟然要教陛下房中术,让他学会宠幸其他女人!   我干咳两声,背起手,缓缓问道:“陛下可知道,何谓九阳?”   他如我所料地摇了摇头。   我深沉地说:“正所谓,三三不尽,六六无穷,九为无极,一夜七次郎固然难能可贵,九阳神功却才是人间至尊。所以你明白了吗?”   他接着摇头。   “很好,那我们直接讲重点吧。”   我放弃与他进行理论上的沟通。   “天地化乾坤,乾坤生阴阳,所以这世间有男人,也有女人。你就是男人,我就是女人。”我指了指外面的宫女,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说,“她们也是女人。”   他笑着点头:“这个我就知道了。”   我惊诧看着他:“你知道?”   “嗯。”他说,“太后是女人,叔父是男人。”   我沉默片刻,又问:“那你可知男女区别为何?”   他仰头看了我许久,方不大肯定地轻声说:“男人一顿吃两碗饭,女人吃一碗?”   很好,原来我一直是个男人,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知道。   我一巴掌按在他脑袋上,沉重叹了口气,有些话,白天说不出口,于是我决定将传授秘籍的时间改为晚上。   殊不知,我真是大错特错了。   别拿傻子不当男人啊……   烛光暧昧,我备下文房四宝,甚至从太医院偷来一具人体经脉模型,为刘阿斗一一讲解。   “这个就是胸部。”我指着那木人的胸口,又补充了一句,“这是男人的胸部,平的。”然后放两个馒头上去,“女人的呢,是这样。”   刘阿斗恍然大悟:“难怪女人都吃一碗饭,原来还藏了两个馒头。”   我郁闷地咬了一口馒头,说:“是啊,陛下你真是聪明伶俐一点就透。”   刘阿斗羞涩地笑了。   我叹了口气继续往下,指着木人平坦的胯下说:“这个地方,平的是女人的。”然后粘了根萝卜上去,“男人的,是这样的。”   话音一落,就听刘阿斗一声惊叫:“谁偷了我的萝卜!”   我沉默地看着他,然后默默地转过头,靠在木人冰冷的胸口,有种去地下服侍先帝的冲动。   算了,这个步骤也跳过去吧。   我直接扔出杀手锏——没错,就是《四裤全输》删节片段!   我将书交到他手中,而后说:“陛下,你尽管看,仔细地看,看不懂今晚就别想上床睡了!”   刘阿斗似懂非懂地接过书,点点头,又抬头问我:“笑笑你呢?”   我打了个哈欠,说:“我先睡一觉。”   早知道……我就不睡了……   迷迷蒙蒙不知睡了多久,忽然听到一声厉喝:“司马笑!你好大的胆子!”然后一股力道往我身上一推,我不由自主地往一侧滚去,狠狠地撞上墙,彻底清醒了过来。   宫灯全点亮了,我捂着脑门,看着屋子里乌压压跪了一地的人,当中包括了刘阿斗,太后坐在边上,一脸怒容瞪着我。   我张了张嘴,茫然回望她。   一本书被扔到了我跟前,太后愤怒质问:“这本书从何而来,你竟然身藏此书,还让陛下阅读!”   我哆哆嗦嗦跪到她跟前,二话不说便先认错,一边直呼罪该万死,一边琢磨着我到底犯了什么过错。   因为给阿斗看了小黄书?倒也不至于,太后不是让我们干更见不得人的事嘛,干都干得还看不得一点理论指南?还是除此之外别有他事?   我偷眼打量周围,这才发现书桌那边似乎有一床的被褥?奇怪,怎么会有被褥?难道是……我之前跟阿斗说的那句——看不懂就别上床睡,所以天才的他就在地板上铺被子睡了!   想到此节,我顿时汗湿了后背,不知道太后是什么时候来的,又知道了多少事……这件事情,显然我很难向太后解释,为什么一个小小良人敢把皇帝敢到床下睡,敢让皇帝看小黄书,我看她那愤怒的鱼尾纹,强烈怀疑她已经强烈怀疑我和刘阿斗之前是在演戏骗她了!   后来我想想,如果当天夜里我没那么早睡着,或者没那么晚醒来,或者太后晚些过来,那么我就不会那么惨,在义父离开第二天就被打入冷宫。   我怎么解释都没用,太后果然怀疑了,板着张脸,召来三个太医检查我的身子,这一查之下便知我没有破身,那之前便是欺瞒太后陛下,罪不可恕。   太后脸色铁青,一双美目狠狠盯着我:“司马笑,你胆子也太大了,别仗着有闻人非撑腰就藐视王法!”   我抖了一下。   刘阿斗跪在一边帮我苦苦求情,虽然可能他并不太明白我到底犯了什么错。   但太后盛怒之下,刘阿斗的面子也不给,关键大概是因为:刘阿斗帮着我一起骗她。   太后广袖一挥,怒指刘阿斗:“陛下,哀家对你太失望了!今日你再敢替司马笑求情一句,哀家便立刻让人将她推出去斩首!”   刘阿斗愣在原地。   这话我听得分明,只要刘阿斗不替我求情,她还是不会立刻办了我,仔细想来,应该还是顾及着我义父的面子。   我稍稍松了口气。   但是刘阿斗是个傻子,他没我聪明伶俐,听不出太后弦外之音,只当太后真要杀了我,蓦地挺直了脊梁,直直望着太后的眼睛,脸上泪痕未干,却是无比坚定地说:“母后,你不能杀笑笑。”   太后冷笑:“陛下又想拿帝位压哀家?陛下今日为一个小小良人就敢这样对哀家,他日三宫六院,这后宫可还有哀家立足之地?我朝以孝治天下,陛下好大一个孝子!不如把哀家也砍了吧!”   刘阿斗立刻便怂了,垮下肩膀弱弱道:“母后,不是这样的……”   太后冷然道:“既如此,后宫之事,陛下就不必过问了!来人,将司马笑打入冷宫,把陛下关在祠堂闭门思过!”   这宫里,谁都知道太后的懿旨大过陛下圣旨。   毫无疑问地,我和刘阿斗被迫分居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四章 高手在民间   对我来说,这也算不上一件坏事。   赵拓是在我被打入冷宫的第三天来看我的,当时我正在跟监视我的侍卫讨论兰陵笑笑生的新书《一贱双屌》。我没想到看上去道貌岸然的侍卫大哥竟也喜欢此等读物,他没想到我比他更精通,两人一时之间引为知己,畅谈许久。果然这宫里的正常人都不会拿我当女人。   所以我对赵拓说:“你一边等等,我们还没聊完。”   赵拓抽了抽眉毛。   我还想与侍卫大哥多聊几句,赵拓就黑着脸拍拍侍卫的肩膀,干咳一声说:“别玩忽职守啊。”   侍卫大哥脸色一正,急忙退了出去。   赵拓说他是得了太后准许来探望我的。   “坐吧。”我倒了杯茶给自己,他看了那杯茶许久,才抬眼看我说,“你挺惬意的。”   我叹了口气,“这里清静,不缺衣食,还有可以说话的知音。”   “所以你不打算出去了?”他在我对面坐下。   我挑着眉看他:“你有办法让太后放我出去?”   他摸着下巴奸笑:“我有办法让你偷偷摸摸出去。”   “谢谢您呐,你这是想让我被通缉啊。”我白了他一眼。   “想光明正大出去也不是没办法,太后素来卖我们赵家面子,只要我给你担保,太后不会拒绝,不过软禁的地点是从冷宫转移到赵府,直到丞相回来,你意下如何?”   我略一思索,反问道:“陛下怎么样了?”   “知道你没事他也就消停了,还被软禁着,不过是软禁在自己的寝宫,每日被侍寝。”赵拓说到此处颇有艳羡之色,“真是傻人有傻福。”   我冷睨他,哼哼道:“刘阿斗可不是你这样的人。”他要是赵拓这样的人,估计蜀国处境更艰难。   赵拓嘿嘿笑道:“自然没我优秀。”   但刘阿斗终究是给我造成了很大麻烦,我真不知道该感激他还是埋怨他。叹了口气,我对赵拓道:“我要出去。”   赵拓眼睛一亮,笑眯眯道:“小笑笑,想通了,要跟哥哥回府了?”   我一巴掌拍他脸上。“我要偷偷摸摸出去的那种。”   若是先让赵昀担保,然后再从赵家溜走,那样会容易一点,但这样一来不免拖累了赵昀,不如直接就从冷宫溜走。   赵昀微怔了一下,问道:“为何?”   我摸着下巴说:“蜀都太危险了,早晚被阿斗害死,太后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只害群之马……我想去找义父。”   赵拓的折扇轻轻敲着掌心,似笑非笑:“想去找你义父才是真正原因的吧。”   被他说穿了意图,我也大方承认了。“老实跟你说吧,太后现在不杀我,只是因为看着义父的面子。不怕说句不吉利的,要是义父许久不回来,或者回不来,她耐性有限,哪天就杀了我了,就算不杀我,也不会让我好过,与其在蜀都熬,还不如去找义父拼一拼。”   赵拓摇头道:“战场危险,你一个小姑娘……”   “还有我娘,我带她一起。”   赵拓扶额道:“那就更危险了……”   “银剑哥哥会送我们去的。”我笃定地说。   赵拓笑道:“他听命于闻人非,怎么会让你涉险。”   “我逃都逃出来了,他不送我去见义父,难道还送我去见太后?”我相信银剑哥哥还是站在我这边的。   赵拓对我的计策始终不太赞成,只说他与我母亲商量一下再做决定。听他这么说,我便觉得此人是靠不住了,纵然他能同意让我去找义父,那也是左右思量又布置好几天。   我这么一算,到时候义父都离开蜀境了,我再追就困难了。   因此我决定,自力更生!   过程远比我想象的容易,太后估计也没料到我敢逃,便只随意派了两三个人看着我,那些侍卫与我混熟,又见我在冷宫呆得惬意,大概也没料到我会逃,所以看守松懈。   我朝他们挥了挥爪子,他们便不疑有他地过来了。   “嘿嘿……”我神秘地笑着,“想不想看兰陵笑笑生最新的小说?”   那两人对视一眼,又看向我道:“我们看过了。”   “不是今天早上说的那本哦。”我把书亮了出来,“是蜀都目前还买不到的哦——《四裤全输》!”   两人将信将疑地接过去,翻了几页,神情渐渐变了。   我嘿嘿笑道:“怎样,我没骗你们吧。”   侍卫大哥惊异地看着我,问道:“你从哪里得到这本书?”   我面不改色道:“赵拓给我的。”   赵拓素来风流,有这种东西也不稀奇,加上近日他刚来过,两人便也释然了。   其实这是我这两天刚写出来的。   “我下午都看完了,所以借给你们看,不过只能借你们一个时辰,记得看完要还啊,不能把书弄皱了!”   没等我说完,两人就带着书跑了。   待两人离开,我确定左右无人,才偷偷摸摸溜了出去。皇宫的路我甚是熟悉,尤其是小路,也就是不是人走的路,比如狗洞。   我一路无惊无险地溜出了宫,不敢停留便直奔家里,彼时母亲正要就寝,看到我一脸便惊诧。   “笑笑,你……”   “快收拾东西,我们要离开蜀都了!”我极快地说,“我得罪太后,太后要杀我,我是溜出来的,你把值钱的东西带上,我们快逃吧。我先去隔壁找银剑哥哥,等下门口会合。”   说完便夺门而出,到隔壁拍门。   不久便有人开门,我对开门小童说:“让银剑哥哥来见我,就说十万火急。”   那小童被我的神情唬得愣了一下,急忙点头,转身便去叫人。   母亲已经收拾好行李出了门来,到我跟前问道:“到底怎么回事,赵拓不是说你没事吗?”   那个混蛋果然不可靠!   我长叹一声:“欺君之罪坐实了,蜀都着实不安全,我们去洛阳。我们母女二人上路太危险,让银剑哥哥帮个忙他应该愿意的。”   说到银剑哥哥,银剑哥哥就到了。   银剑哥哥显然是刚从床上爬起来的,衣服都穿得不是很齐整,气匆匆跑来就问:“出什么事了?”   我将跟母亲说的话与他重复一遍,然后说道:“银剑哥哥,只有你能帮我们了。”   银剑哥哥眉头紧锁,我催促道:“再犹豫,只怕追兵就来了。”   银剑哥哥一咬牙,用力点头:“好,我们马上就走,我给你们找辆马车。”   闻人府财大气粗,说要马车就有马车。银剑哥哥说世道乱,而且我们是逃亡,不能招摇过市,要一切低调,所以马车也选了最不起眼的一辆,两个轮子一张板,那马撒开蹄子跑起来跟野狗似的,我们娘俩扶着车窗吐了一地迤逦,要真有追兵循着这秽物就能找到我们了吧……   银剑哥哥因为是闻人府的红人,守城士兵认得他,只听银剑哥哥说要给丞相送信,便忙不迭地开门送我们出城,路上一点障碍都没遇到,所有的苦头都是自找的。   奔出蜀都一百余里,银剑哥哥找了个地儿让我们缓口气,他怀揣着银剑,对我各种鄙视。   “才跑多远呢就承受不住了,这离洛阳还有十万八千里呢!”   银剑哥哥做人就是没金剑哥哥温柔厚道。   我喘着气儿说:“我们换辆马车吧,反正没追兵。”   银剑哥哥极目眺望,沉吟片刻道:“嗯,得换了。”   我心下大喜。   他又道:“我们要抄捷径出蜀国,再过去便是蜀道,蜀中栈道车马难行,尤其是这辆破马车,你们得下马来自己走。”   母亲一听,几乎背过气去,估计先帝定都蜀中后她便没有走过那么多路了,父亲去世后她也没有过这么大的运动量了,因此她很是悲愤,这悲愤都冲着我来。   我只能哀叹一声:“自古红颜多祸水……”   银剑哥哥沉默片刻道:“你想太多了,我们走吧。”   我们弃了马车行走,母亲金银赘身,难免行走缓慢,便交予银剑哥哥帮忙,自己紧紧跟在银剑哥哥身后,我又紧紧跟在母亲身后。   回望蜀都,不禁悲从中来。   凤凤,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阿斗,会有笑笑替我爱你。   凤凤,替我照顾阿斗。   义父,我来了!   银剑哥哥带着我和母亲翻山越岭,走了两日两夜才过了蜀道,我精疲力竭,长吁短叹,抹着汗问银剑哥哥:“我们到哪里了?”   银剑哥哥拉了我一把说:“还没出蜀境呢。我记得前面不远有个茶寮,我们走快点,到哪里再休息。”   如他所说,走了不到两里路边看到一个孤零零的茶寮在古道边风雨飘摇,三张破桌子,几张破板凳,破茶碗,破茶寮……   见了有客人,那兼任伙计的老板显得很淡然,不紧不慢地问:“客官要点什么啊?”   “来碗牛肉面!”饿死我了!   “没有牛肉面。”   “来碗酸梅汤。”母亲舔了舔嘴唇。   “没有酸梅汤。”   “来坛状元红!”官僚子弟就是有追求啊!   “没有状元红。”   我们三个都怒了。“什么都没有你还开茶寮啊!”   老板挑了下眉,“知道是茶寮你们还点这破烂玩意,是来惠顾的还是来踢场的啊!”说着刷的一声,竟就从身后抽出一把刀来。   有杀气!   我惊叫一声向后一跳,银剑哥哥也刷地一声亮剑,母亲一声咆哮,亮锅!   此时此刻,此时此刻!   我当然是掏出笔来记录这不同凡响的一刻了!   秋风肃杀,万木凋零,黄沙古道边,三个人沉默对峙。   面无表情的青年男人说:“你们终于来了。”   面如冠玉的少年剑客说:“我知道你在等。”   身如母鸡的中年老妇说:“所以我们来了。”   “东西带来了吗。”这是一句暗号。   “先看货。”剑客寸步不让。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老妇脸色阴沉。   那男人先动了。   没有人看清他的动作。   只看到了结果。   破烂的木桌上,多了一个茶壶。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个茶壶上。   男人说:“二两,一口价。”   剑客小心翼翼地靠近,长剑一起,挑开盖子,一看之下,脸色大变。   “一壶劣茶你竟然收二两银子!”   老板看着地上破碎的茶壶盖子,淡淡开口:“损坏财物,再加二两。”   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抢上前两步,一把夺过茶壶,仰头灌了三大口,然后一抹嘴,昂然道:“不好喝,不给钱。”   老板抬头扫了我一眼,说了一句我此生难忘的话。   他说:“欺负善良小老百姓,不要脸。”   十八重炼狱的业火都在我脸上烧开了,那一刻,我的廉耻心接受着重重拷打,作为一个史官,再小也是官,竟然与老百姓为难,讹诈他的茶水钱,这般作为,会让我在地下的父亲蒙羞的!   我难过地放下水壶,擦了擦湿润的眼角,哽咽道:“不就是二两银子的事嘛,我给……”   老板抬头看了看天,说:“是四两。”指着地上的盖子,“金子。”   我操起水壶砸过去:“滚你的!”   后来我才知道,我得罪了一个多么不得了的大人物。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五章 这是个人才啊   一天后。   时间“哔——”的一声就过去了,这一声“哔——”里,有蛋疼的忧愁。   我和二两老板,简称二老板,难兄难弟,走在边城街头,身上只剩下两个铜板,刚好够一碗茶水钱,想到两天前那晚四两金子的茶水,我不禁悲从中来。   我说:“诶,老板。”   老板左手支着下巴,看向屋檐外踢毽子的小孩,不理我。   这个老板看上去二十出头的年纪,五官平平无奇,最多可算周正,只是一双眼睛亮得瘆人,斜眼看人的时候透着一股寒气,我觉得,这就是精打细算小市民的精明。   我常在母亲眼中看到这样的眼神,想到母亲,又是一阵悲伤。   “老板,你身上有钱吗?”我问他。   他斜了我一眼,说:“没有。”   这话答得倒痛快,但我分明从他身上嗅出一股铜臭味。   “我娘是你给弄丢的,你要对我负责,请我吃饭。”我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他下巴悠悠一转,说:“没有。”然后他肚子也叫了一声。   便是这一声,让我信了他七八分。   正说着,突然外面尘土飞扬,几个小孩尖叫着跑开了,远远两匹马扬尘而来,又绝尘而去,引得路人纷纷围观。   我也是路人之一。   旁边有人交声讨论那两匹马的主人,我竖起耳朵倾听,却原来是蜀兵。那两人的服饰确实是蜀兵,只是我没想到蜀兵竟会这样骑马过市,不怕伤到人吗?我对义父治军之严还是有信心的。   郁闷地回过头,却接触到老板眼底的寒光一转。   我上前踢了他一脚,“喂,你又在盘算什么了,贼眼溜溜的。”   他抬头扫了我一眼,从地上站起来,拍拍屁、股说:“想要回家了。”   “你还有家?”我怀疑地打量他。   他不理我,径自走开。   那一日,我手持杯具向他掷去,他轻松避过,但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就在杯盏落地的瞬间,地动山摇!   转瞬间,便见尘土漫天,马蹄声如山崩海啸,我们四人尽皆失色,不过是一个弹指的时间,大队人马就杀到我们跟前,仓皇间我们四下逃散。   这件事充分体现了母亲的觉悟之高,生死一瞬间她仍然不忘跟紧银剑哥哥,因为我们全部家当都在他身上。   而我远不如母亲,双臂抱头,随便就往山坡下滚去了,脑袋撞了几回,昏昏沉沉躺了半天,醒来之后,身边就只剩下二老板。   “那是什么人啊?”我揉着额角问。   他望了望天说:“附近的马贼。”   “怎么跑出来了。”   他又望了望天说:“打劫嘛。”   这个答案让我觉得自己被侮辱了,不忿地站起来说:“我去找我娘。”   其实我看到她跟银剑哥哥躲一个方向去了,有银剑哥哥在,我还是比较放心的,不放心的是自己……还是找到银剑哥哥比较安全。   二老板却说:“这坡你是爬不上去的,除非等他们来找你。”   他是当地人,我自然是信他,于是坐在原地等了一个时辰,却没等来人。二老板不陪我等了,起身拍了拍衣服说:“看样子他们是夹款私逃,丢下你了。”   这种话,我自然是不信的。   但不管信不信,肚子饿是现实,我总是要吃饭的,而那里没地方吃饭,为了吃饭,我跟着二老板沿着坡下干涸的河道走了许久,终于找到了一个小边城。   东西两座城楼,南北一条破街,这就是边城概貌。   我问二老板:“你怎么不回家去?”   他说:“那地方要么已经被洗劫了要么即将被洗劫,已经被洗劫了我回去干吗,即将被洗劫我回去找死吗?”   这番话让我对他刮目相看。   我与他就在边城落脚,寻思着这城是往来必经之路,母亲和银剑哥哥总会经过这里,我守着就没错了,也可以顺便打听义父的下落。   晚上把身上不多的东西当了,吃了顿饭果腹,最后剩下两个铜板,第二天和二老板一起喝西北风。   然而现在他说,他要回家了。   扔下我一个人。   我死死拖住他的衣角,悲愤地瞪着他:“你太不仗义了,竟然抛下我弱质女子一人!”   他木然看着自己的衣角,只听刺啦一声,衣角被我撕掉了一幅。   他说:“你一点也不弱质。”   我干笑两声:“谢谢夸奖。”扔掉碎布,继续拉扯,“你要回家,也得带上我。”   他来来回回扫了我几眼,问道;“你不等你娘了?”   我说:“他们怕真是与我失散,我娘有钱,银剑哥哥会保护她,我不担心,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又没有钱,遇上劫财的不怕,遇上劫色的怎么办?”   他摸摸我的脑袋说:“那就更不需要怕了。”   我拍掉他的手,他又伸过来给我看,说:“你现在灰头土脸,一身臭味,我要是马贼宁愿劫一头猪的色都不劫你。”   我真真是有点伤心,又道:“你不怕回去之后被马贼杀了吗?”   二老板说:“你看到刚刚的蜀军了吗?”   我点点头。   他又道:“你听到刚刚茶客说什么了吗?”   我点点头。   他怜悯地看了我一眼,“蜀军已经剿灭马贼了,方才那两个是报信的。”   我惊道:“哪里看出来的?”   “马贼滋扰边境,闻人非不会坐视不理。按照蜀军行程,此刻本来已经该出蜀几百里了,但现在看来不过在百里开外,应该是留下部分士兵剿匪,从方才百姓口中听得也确实如此。方才两个蜀兵的来向正是马贼巢穴所在,身上所系竹简自然是战报,至于是胜是败,看神色不就知道了。”   我恍然大悟,又惊喜跳了起来。   “你是说蜀军就在附近?”   他随意嗯了一声。   我拉紧他的袖子说:“你带我去。”   他看了一眼袖子,淡淡道:“不要。”   “你欠我一顿饭,一饭之恩,当涌泉相报。”   他木然看了我片刻,突然张开双臂,紧紧抱住我,说:“这样算不算涌泉相抱了。”   我眨了眨眼睛,大脑有些迟钝地说:“呃……大概算了吧。”   他松开说道:“好了,再见。”   我忙又拉住他,连声道:“还不够!你……我还欠你四两金子!”他停下脚步,回头看我。我咽了咽口水说:“你带我去找蜀军,找到了,我就给你四两金子。”   他眼睛一转,很快地说:“好。”   我松了一口气,但还是忍不住鄙视地想:没节操。   他转了个身,拉着我的手腕就走,我咦了一声,问道:“你做什么?”   “去找蜀军。”他头也不回。   “等等啊!”我急道,“我们不是应该沐浴更衣,酒足饭饱再去吗?”   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你是去找救星还是去找情郎?”   我脸上一热,摆手道:“你别瞎说啊,我只是觉得我们这样子过去会被人乱棍打出的。”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说道:“沐浴更衣虽然有可能,但路途遥远,去了也是一身尘土。酒足饭饱比较实际,但是……”他两手一摊,“没有钱。”   吃饭是首要问题,我们面面相觑,肚子咕噜咕噜叫。   在这一个大概只有几十个人口的边城,偷一个馒头都跑不出一条街就被打死了,乞讨也是没可能的,思来想去,老板说:“我们只能去打野味了。”   对此我欣然点头道:“甚好,你有弓箭吗?”   他摇头。   “你有弹弓吗?”   他摇头。   “你有刀剑吗?”   他摇头。   “什么都没有你打什么猎啊!”我鄙视他。   他不以为然。“抓虫子要弓箭刀剑干嘛?”然后扬长而去。   我一直听人说,蜀中多虫蚁,虫蚁可入食,这话听久了我都以为自己不是蜀都人了,因为我从来没吃过虫子,但如今听老板这么一说,似乎吃虫子是一件很平常的事。   他驾轻就熟不知怎么挖挖引引就抓到了十来只“肥美”的大虫子,然后架起火堆烤,我深呼吸看着那些虫子,浑身打颤。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只说一句:“不吃就到不了蜀军营地了,不快点他们就拔营了。”   我一听,自然是抢上前去,再恶心也要吃了。   那烤得热乎乎的虫子一进嘴,我牙关一闭,吧唧吧唧咬了几口,立刻吐了出来。   老板嫌恶地看着我,摇了摇头,抓着虫子自己到另一边吃去。   走了十来步到得一方巨石边上,探头一看,咦了一声,又往前了几步。   我抚着胸口深呼吸,抬起眼看他,哑着嗓子问:“你看什么啊?”   他说:“好吃的来了。”   我一听,顿时两眼放光,急匆匆几步上前,一看,我就怒了,大骂一句:“滚你的!这是一具尸体!”   这老板真是既变态,又变态!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六章 简直不是人   老板冷冷扫了我一眼,说:“真傻。”   我悲愤扭过头去,不忍再看那具尸体。那是人的尸体啊……   老板边咬着虫子边查看尸体,嗯嗯两声,便道:“钱来了。”   我眯着眼睛,偷偷用余光瞄他:“尸体身上有钱?”   他摇头道:“那倒没有。”   我又一次被他耍了。“那钱在哪里?”   他道:“在尸体身上。”   再被他耍我就不姓司马!   老板把虫子一扔,抬头对我说:“一起来,把他抬回城里去。”   我吓得后退两步,瞪着他:“抬回去做什么?这人是怎么死的?不怕被人说你是杀人犯吗?”   老板淡淡道:“这人是被人在后背上砍了两刀命中要害致死的,死亡时间应该昨天夜里。”   我倒抽一口凉气,“然后呢?”   “我们就说人是我们杀的。”   我果断决定离他而去,对他挥挥手说:“明年清明我会给你上香的。”   我用力地向前爬,爬,爬……却被他勾住了腰带,前进不得,一回头,便看到他寒光冷冷的双眼。“现在走,不怕我杀人灭口吗?”   我抖了一下。   他又道:“不想我杀你灭口,就跟我同流合污。来,帮我运尸。”   我总觉得自己从小到大呆在蜀都,没有出来见见世面定然是写不出好书的,事实证明果然如此,天下之大,奇葩之多,难以想象,小小一个茶铺老板竟然有如此胸襟,把别人的杀人罪名揽到自己头上不说,还要强迫一个路人帮他运尸!   我冷笑面对他的威胁:“你以为你杀得了我吗?”   他木然看着我,突然手一扬,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一把刀,我吓得手抖,结结巴巴说:“万、万事好商量……你这……刀……哪来的?”   他低了下头,说:“哦,从尸体背上拔出来的。”   唉……我还能怎么样呢……   这样一个奇男子,他就算要劫我的色,我也要果断叉开双腿,更何况他只是要我帮他运尸,真是让人遗憾啊。   我含泪抱着尸体的脚,他抱着尸体的上半身,我们两个就这么朝着边城走去。   到得城外隐蔽处,他让我放下尸体,又对我说:“你在这里等我。”   我心下一喜,只道有机会溜走了,却不防他伸手过来抓住我的手腕,我只觉手上一疼,义父给我的镯子就这么被他拔了去。   他说:“为防止你偷走尸体,这镯子我先保管。”他把玩着镯子说,“看上去倒是值钱,你怎么也不肯当掉,应该很重要吧。”   我说:“谁他妈要偷你的尸体啊!把镯子还给我。”   他面无表情地说:“你好好呆着,我等下就还你。”然后就这么进了城。   事后想想,我挺傻的。当时就不怕他偷了我的镯子跑吗?怎么说也该跟在他身边啊,但是当时我真的就这么悲愤地坐在尸体旁边等他。   不过片刻,他便出城来,手中还拿着一张纸,到得近处一看,我说:“这怎么像官府的榜文?”   他点头道:“这就是官府的榜文。”   我细细一看,惊道:“这是通缉令!”   那上面画着一个男人的头面,说是什么连环寨的头目甄淮,烧杀多少村子,悬赏人头五百金。   我眨了眨眼睛,看他。“这关我们什么事?”   老板皱眉看了我一眼,指了一下地上的尸体说:“这个就是甄淮。”   我一惊,拿着通缉令比对了一下,左看右看,疑惑道:“不对啊……尸体左脸颊上有一颗痣,通缉令上的没有,通缉令上的右脸颊有刀疤,尸体上没有……”   话没说完,老板一刀劈了下来,然后指着尸体的脸说:“现在有刀疤了。”   我张大了嘴,仰头看他,真是很有草菅人命的气质啊!   “那个……痣……”   老板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石墨,在通缉令上涂涂改改,然后递给我看:“现在,一样了吧。”   这里不得不一说,边城虽小,真是五脏俱全,县衙也是有的,只是那画师的水平真是不敢恭维。这什么甄淮那么多年没被捉到,画师应该表一功,因为这什么画像实在太有可塑性了,被老板这么一修,顿时具体了起来,跟这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尸体长得就跟孪生兄弟一样!   老板又在尸体脸上鼓捣了一番,说:“尸体冷掉了好处理,伤疤看上去不会太新,县衙那几个蠢货看不出来。我们可以去领赏金了。”   我仍是有些惴惴不安。   “这人若是边城的善良小老百姓怎么办?”   老板摇头道:“不会,这人装扮不是本地人,气质阴险,也不像好人。放心吧,拿到赏金我会分你二百五。”   我苦笑。“谢谢你啊,二百五。”   老板淡然嗯了一声,说:“快点吧,等下还要吃饭。”   我已经彻底为他的惨无人道所折服,唯命是从,不敢不尊。运尸体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问:“你真的只是一个茶馆老板?”   他反问:“不然还是什么?”   “可能是魏国潜伏在蜀国的卧底,或者退隐江湖的高手,或者……”   “你想太多了。”他淡淡打断我,“我只是一个卖茶的。你还摔碎了我的茶壶。”   “等一下我就赔你四两金子!”我立刻说。   他随意地嗯了一声,好像也不是很在意金钱的样子。真是矛盾啊……   我们两个进城的时候,遭遇了惨无人道的暴力围观,全城百姓都出来看我们——其实也就是不到一百个人而已。   老板轻飘飘地说:“我们杀了甄淮。”   这两个字顿时炸开了锅,立刻有人喊:“快去告诉县太爷!”   一个声音颤悠悠地从角落里传来:“我……在……这……里……”   只见一个矮小瘦弱穿得跟卖烧饼大爷似的老头从人群里扒开缝隙钻了出来,摸了摸胡子,上前两步,绕着尸体转了两圈,又绕着我们转了两圈。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只怕被他看出一个不对劲。   他沉着脸,一言不发,半晌之后对我们说:“你们两个随我来。”   我怯怯拉了拉老板的衣袖,老板甩开我,径自上前去,我也只好跟了上去。进了衙门,看到两个衙役在打呼噜,县太爷喝了一声:“出去外面睡!”   那两人悠悠爬了起来,走到外面去。县太爷这才转过身对我们说:“不怕老实跟你们说……”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县衙没有那么多钱付赏金。”   我的心跳又恢复了正常。   老板淡淡道:“为民除害,人人有责,我们并不是奔赏金来的。”   县太爷目露赞赏。   老板继续说:“有多少给多少吧。”   县太爷嘴角抽了抽,缓缓道:“只有……一百金。”   老板皱了下眉,“两百,不二价,另外要两匹马,一桌好菜。”   县太爷还想说什么,老板冷冷说道:“甄淮,是我们杀的。”   这句话言下之意很明显——甄淮那么牛的都被我们杀了,你算老几,要么给钱要么给命。   能当官的,在这种问题上都会做出明智的选择。   因此半个时辰后,我们两个衣着光鲜,吃饱喝足,一人一百金骑着马离开了边城。   我嘿嘿笑道:“老板,你真是太有才了!”   老板那张平平无奇的脸始终没有什么表情,让我不禁怀疑他是不是戴了张人皮面具。   对我的奉承,老板也没有回应,只是一路东向,我忽地想起一事,不安道:“老板,其实你现在有钱了,我也把四金还给你了,你也没必要带我去蜀军营地了。”   这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因为我怕老板悬崖勒马,放我自生自灭。   但是他没有,我想,老板终究还是一个好人的。   他非但没有抛下我,反而越骑越快,眉心微皱。我艰难地跟上他,刚刚吃饱饭,颠得不太舒服。我骑马的水准只停留在散步上,速度太快我便开始癫狂了。   “老板,我们慢一点吧,就算他们拔营了,有步兵拖后腿我们也追得上的。”我忍着恶心说。   老板道:“不是因为蜀军。”   “那还有什么?”我好奇问道。   “连环寨。”老板简略答道。   “啊哈?”我依旧迷茫。   他皱着眉回头看我,似乎不耐烦我的愚蠢,解释说:“被他们知道老大被我们杀了,你说他们会不会追杀我们!”   我愣了好半天,才干笑道:“我们杀的那个又不是真的……”   “可是他们老大也失踪了一年多了。”老板不怎么紧张地说,“或许他们会以为那真是我们干的。”   “不会吧……”我愣神说。   而就在此时,我听到了由远而近的马蹄声。   老板一夹马腹,说:“还是找蜀军庇护吧。你跟闻人非很熟?”   “你怎么知道?”我脱口而出。   他说:“镯子内侧刻着姓氏。”   我想,到底是我被他利用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七章 先谢郭嘉   后来我问老板,如果我跟闻人非没关系怎么办,他毫不犹豫地说:“你当诱饵引开追兵,我自己回家。”   纵然我一向欣赏他的冷酷,但冷酷的对象是我,我真不怎么高兴得起来。   而在当时,我们两个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他还指望着我给他庇护,因此也没扔下我独自跑掉。县衙给的两匹马勉强还算壮实,比追兵中的大部分速度都快,但是没有比所有马速度快,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我喘着气问:“老板,你……会武功不……”   “不会。”   看他一副病怏怏的秀才样,确实也不像会的。   “离营地还有多远……”   “三十里。”   说话间,回头已经隐约能看到追兵的影子了。   就我这不怎么聪明的脑袋也能想明白,我们肯定会在到达营地前被追兵追上,因此此时此刻,此时此刻,我只能喊:“老板救命啊!”   话音刚落,便听到老板说:“跳马!”   我愣了一下,还没想明白为什么,就已经从马上跳了下来,在地上一滚,一身干净衣服又脏了,背上火辣辣的疼。一仰头,便看到老板掏出不知哪里来的匕首在我那匹马身上一刺,马儿吃痛,撒开蹄子狂奔。他也旋即跳马,同时在自己的马上来那么一下,在马儿发狂前落地,顺手拉住我的手便往道边的草丛躲去,速度之快让人咂舌,让人不禁怀疑他是不是惯犯……   那两匹马少了负重,又受了伤,绝尘而去,速度快上不少,地上零零碎碎有些马蹄印,估计能把追兵引开。   老板也不回头看情况,拉着我就往前跑,我却忍不住回头看,只看到一队人马扬尘过去,不曾有过片刻停留。   跑了小片刻,见到一条溪流,老板这才缓下脚步,在溪边坐下洗脸。   不用说,我有是灰头土脸了,自从遇见老板,我就没遇到一件好事,好事都能变坏事。   喘了几口气,我转头问老板:“喂,我们现在怎么去营地啊。”   “啊?”他像是刚刚回过身来,转头看我,“什么营地?”   我气恼道:“不是要去蜀军营地吗?现在没有马怎么去?”   “你自己去吧。”他说,“走路去。”   我被噎了一下。“还有三十里地啊,等我走到他们都离开了。”   老板站起身来,随意道:“是啊,都走了,关我什么事。”   “你要带我去的啊!”我怒了。   “我仔细想想,反正追兵都甩开了,我也没必要陪你去了,你好自为之。”说着,他面无表情对我挥了挥手,转身离开。   我立刻抓住他的衣角,他顿了下脚步,低下头看我,微皱着眉头。   “你就这样让我一个人走,要是路上遇到坏人死了,你不会内疚一辈子吗?”   他奇道:“我又不知道你怎么死的,怎么会内疚。”   我手抖,深呼吸道:“那万一你路上看到我的尸体呢?”   “相识一场,我会埋了你的。”他安慰我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跟着他,但是短短半天经历了那么多事,我觉得老板这个人虽然变态,冷血,不按常理出牌,但总是能逢凶化吉,一定是世外高人,跟着他总不会死。   因此我坚决不放开拽着他的手。“我实话告诉你,我义父是闻人非,你护送我去见他,我给你一千金!”   他眸中闪过异光,眉梢微微跳了一下,说:“哦?”   我挺了挺胸,自豪道:“那是自然,这镯子可是我义父给我的,你也看到了。”   他点点头,若有所思道:“只是这种款式的镯子一般是传媳不子不传女,我还以为你是他的童养媳。”   听到“童养媳”三个字,我的脸顿时又烧了起来,不自觉松开手拍他的肩膀,羞涩道:“讨厌,你胡说什么。”   他默默看了我片刻,转身走开。   我急忙又追上了去。   “喂,老板,反正你也没地方去,不如跟我去蜀营吧,我觉得你挺有才的,一定能建功立业,我让义父重用你。”   “不要。”老板冷冷说。   “你要有多少钱就有多少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用当个茶寮小老板。”   “不要。”老板不屑一顾。   “哎呀,不然就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带我去吧,你再想办法弄匹马来,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他这回不理我了,依旧沉默他的沉默,让我有些受伤。   “老板……你要去哪里啊?”几回死里逃生,我不禁对他有些依赖。   老板依旧沉默不语。   “老板,那我也不去蜀营了,跟着你可不可以?”我故意试探。   他斜了我一眼,冷笑:“敢,你就跟。”   他终于说话了,我喜不自胜,笑道:“你要去哪里?”   “魏营。”   我愣了一下,站住了,他没有停下脚步,径自向前。我站了许久,才急忙追上去问:“你去魏营干什么?你不是蜀国人吗?”   “关你什么事。”他淡淡道。   “我们好歹相识一场,同生共死出生入死,我关心你一下嘛。你难道要去魏营当幕僚吗?”   “找个朋友。”他说。   “谁?”我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与你无关。”   “呃……你会不会帮魏国打蜀国?”我咽了咽口水,轻声问。   他眸光微转,忽地侧过头看我,带着些许戏谑打量我:“会,又怎样?”   “会……”我握紧拳头说,“我就杀了你。”   “哦?”他挑挑眉,停下脚步,侧过身双手抱臂,上下打量我两眼,阴测测地说:“你怎么杀我?”   我从背后抽出匕首,指着他,“别以为只有你藏了武器。”   他扫了我的手一眼,突然之间出手敲向我的手腕,我躲避不及生生吃了一记,痛呼一声,匕首坠地。他旋即制住我的双手,反手剪在背后,我背对着他动弹不得,他捏着我的下巴说:“不是有武器就能杀人了,小姑娘家拿笔就好了。”   我喘着气,倏地低下头去咬他的手,没想到竟然咬了个正着,正咬在他虎口处,他手一紧,却没有甩开我,而是放任我咬着,半晌之后,我嘴酸了,抬眼看他,正对上他疑惑奇怪的眼神。我咬得嘴巴酸软,口水湿了他一手,他不松手,我不松口,只能拿眼睛瞪他。   最后自然是他先开口。   “算了,我送你去蜀营吧。”   我大喜过望,立刻松口。他看着自己的虎口愣了愣,走到溪边弯下身去洗手。手上两排齿痕明显,却也没有出血。   他洗干净手,对我说:“快点走吧。”   “不要找马吗?”我疑惑地问。   他说:“我知道捷径。”   所以说他多坏啊,不早告诉我,早告诉我我就不用求他了。   他在前面带路,我在后面跟着,少顷他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想了想,说:“你可以叫我笑笑。你叫什么名字?”   “笑笑?”他挑了下眉,“为什么一个字能表达的意思要用两个字?”   这个问题太深奥了,我张大了嘴,半天无法解释。   “笑笑。”他也不多追究,转身说,“走吧。”   我亦步亦趋跟着,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啊?我怎么称呼你?”   他垂着眼眸,片刻后说:“我姓郭。”   “名字呢?”   “郭……嘉……”   我抚掌笑道:“曹魏也曾有个谋士叫郭嘉,不过那人死得早。”   郭嘉沉默不言,我顿时觉得有些无趣,便又没话找话道:“你可认识那个郭嘉?你不会是他亲戚来蜀国卧底的吧。”   郭嘉扫了我一眼,继续保持沉默。   那一眼看得我再无说话欲望,于是一路无话,翻山越岭,走走停停,天快黑的时候,他说:“再几里路就到蜀军营地了。”   彼时我已经一只脚踏进棺材了,听他一句话如得灵丹妙药起死回生,精神一振。却看他同样走了那么远的路,竟是不见颓势,只是白皙的脸皮有些泛红,呼吸快了稍许。   我也没多大心神去关注他的情况,有道是近乡情怯,我与义父分别不过数日,感觉却犹如十年。   话说回来,叫了他那么多年闻人非,改口义父竟是毫不别扭,想来我与他确有父女缘分。   我边走边整理衣冠,问郭嘉道:“你看我现在还灰头土脸吗?”   他看了我一眼,却是脸色一变,低声道:“不妙!”   我也是心尖儿一颤,低声道:“难道毁容了?”   他二话不说,抓起我的手腕,撒开蹄子像脱缰的野狗一样往旁边的密林中跑去。我左脚绊着右脚,几次险些摔倒,终于在他刹住脚步伏倒在地的时候,我义无反顾地摔在他背上。   “老板……”我苦着脸说,“你能不能先提个醒啊?”   “噤声!”他扭头扫了我一眼,皱了下眉头。   刚刚那么大动作趴下,他蛋疼没有我是不知道的,但这样啪的一声摔在他背上的我,着实乳酸得紧。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八章   “干嘛呢你!”我调整了一下姿势,与他并肩趴着。   “前方有战事,你没听到吗?”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我头皮发麻,刷地转头向远方看去,无果,又趴下来耳朵贴着地面探听。   “应该只是小规模战役,此地人烟罕至,除了蜀军,就只有刚刚经过的那一队马贼……”   我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不对劲,猛地一把攥住他的左臂,压低声音问:“老板,说实话,你是不是故意的!”   他挑了下眉梢,问了声:“嗯哼?”   “虽然我现在还想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我有一种感觉……”我阴测测地说,“你利用了我。”   老板似乎勾了一下唇角,淡淡道:“就算我利用了你,你有什么损失吗?”   我仔细想了想……嗯,我多了一百金,还找到了蜀军,似乎是没有……   可能我迷惑的表情让他心软了,他竟然和盘托出:“我看了你镯子内侧的姓氏,猜到你和闻人非关系不浅,方才找县太爷要赎金的时候,就顺便说我们两个是蜀军的人了。”   嗯嗯。我用力点头。   “反正他们得了消息总会来追杀我们,反正我们本来就要往蜀营方向走,反正我们也打不过他们,就引他们过来,让蜀军一并砍了,为民除害,没什么不好。”   嗯嗯。我用力点头。   “估计也杀得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嗯嗯。我崇拜地看着老板。   他走在前,我跟在后,屁颠屁颠地走了好一段距离,便看到地上不少残肢弃甲。老板回手抓住我的手腕,说:“快点跟上。”   我这一辈子都没有过这么大的运动量啊!   远远听到刀枪相击之声,多走两步,便看到了数十蜀兵正与马贼交战,眼看那些马贼已是不敌,败势已现。一马贼大声吼:“弟兄们,先撤!”   蜀兵中一将士却喊:“一个不留!”   我循声望去,大喜过望,情难自禁喊了一声:“金剑哥哥!”   我不该啊……不该控制不住情绪喊了这么一句,那一瞬间,两军罢兵,纷纷扭头向我和老板的方向看来,我挥舞的手僵硬在半空,只听一人声嘶力竭地吼:“就是他们杀了老大,弟兄们,上啊!”   我刷地扭头看老板,老板脸上乌沉沉一片,转头就跑,我提步就跟,泪流满面地跟。   我和老板四条腿撒开了狂奔,七八个马贼跟在我们身后追杀,几十个蜀兵又紧随其后,那场面定然壮观得很,若我不是跑在最前面的那一个。   我们两腿不敌四蹄,很快便被马贼追上,只觉耳后生风,下意识地往左一退,大刀便贴着耳朵划过,削断几缕发丝。若不是我躲得快,此刻便已脑袋开花了。   刚躲过一下,又一刀劈来,我胸前被人用力推了一下,不由自主向后倒去,堪堪躲过一刀,就地一滚,却没完全躲过后招,刀锋削过后背,刺骨疼痛。我眼泪婆娑地回头看去,却见老板往另一个方向滚去。这么一缓,后面的蜀兵便追了上来。金剑哥哥吼道:“保护司马笑!和那……谁谁!”   老板动作明显顿了一下,这么一顿,便被那马贼用刀背劈了右肩一下。我后领一紧,身子悬空而起,被那么轻轻一甩,从马贼头顶上飞了过去,落在蜀兵之中,不知道是谁的家伙接住了我,姿势掌握不太正确,动作也有些随意,我头下脚上的,脑袋在马鞍上撞了一下,差点连胃都要吐出来,待那士兵将我摆正了,我恍恍惚惚看到老板被马贼抓到了马背上……   “救他……”我只来得及说出这两个字。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我经常做一些不靠谱的梦,但这个尤其不靠谱。   我梦到刘阿斗长大了,英俊潇洒风度翩翩,逼着我嫁给他,我很是为难,问闻人非该怎么办,闻人非说,笑笑你若不愿意,没有人可以逼你。   我叹着气说,我算哪根葱啊,他们想我怎样我就得怎样,我连草民都不如,我是屁民。   闻人非说,笑笑的心愿是什么,我都会帮笑笑实现。   我脸红红,心乱跳,说那好难为情啊,怎么说得出口呢……   闻人非笑得极温柔无害,像在诱供似的,轻轻抚摸我的脑袋,说,笑笑只管说。   我抿了抿唇,正待开口,忽然听到平地一声厉喝——逆贼,放开主公!   我目瞪口呆,转头看去,只见一人立在门口,手持长剑,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和闻人非,口中道——   主公有难,微臣救驾来迟……   “不知道梦到了什么,表情那么纠结。”头顶上轻飘飘飞来一句话,那声音温温凉凉的,听着甚是耳熟,像是我家隔壁几乎每夜都会响起的箫声。   “丞相。”脚步声走近了,“有探子来报消息了,说是银剑和司马夫人已往洛阳方向而去。”   “知道了,退下吧。”   那脚步声又远了。   “醒了,还装睡吗?”额上轻轻挨了一下。   我睁开眼睛,捂着额头,看着他傻笑。   他唇角微扬,长睫掩着眸底的淡淡笑意。“笑得出来,那就是没事了。”   “义父啊……”我悠长悠长地唤了一声,然后说,“我脚疼,背上也疼。”   “右脚崴到了,背上受了点刀伤,没有大碍,休息几天便好了。你刚刚听到了,你母亲和银剑已经去洛阳了,你呢,怎么一个人找来这里了?路上可有遇到危险?听说之前还有人同你一路,那人是谁?”   “诶!对了!”我一拍床板坐了起来,扯到背上的伤口,疼得嘶了一声。“老板呢?”   “老板?”闻人非疑惑地看着我。   “是啊。他是茶水铺的老板,这一路上多亏他护着我了。”我把老板耸人听闻的事迹简要向闻人非一说,充分发挥了我史官的专业才能,三言两语,简洁利落,然后做了一番评论。“这人,真真是个变态,不走寻常路。”   闻人非眼神一动,若有所思道:“是吗,这人的身份恐怕有所掩饰。他自称郭嘉,刚好曹家当年有个谋士也叫郭嘉,不过听你描述二人年纪并不相符,或许这老板真实身份与郭嘉其人有所关联也说不定。”   我用力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他还说要去魏营呢!这多危险啊,如果他给魏军效命,那我们又多一个麻烦的敌人了。”   “你认识的这个,不是郭嘉,只怕是郭‘假’。他如果真是郭嘉的亲人或者友人,应当不会为魏军效命。曹氏主公对郭嘉有知遇之恩,对他言听计从,司马氏如今把持曹氏朝政,已是无冕之王,于曹氏有仇,为避嫌自清,许多曹氏昔日谋臣都已退出朝堂。”   “那是那是,义父说得是。”我连连点头,“反正呢,我们把他扣在蜀营就是了。对了义父,他人呢?”   闻人非神情顿时有些尴尬,无奈摇了摇头道:“金剑不力,让马贼劫走了人。”   我张大了嘴巴,真心为老板感到心痛。   被马贼劫走,菊花和性命,就不可兼得了。   “那个……没有派人追击吗?”我问。   “金剑率兵追出数十里,但对此地地形不熟,被他们甩开了。从方向上看,那些马贼应该是往东北方向,而他们前方便是魏军营地。那些人是连环寨余党,如今连环寨已经被铲平,他们不会再回此地了,是去北方为非作歹,还是投奔魏军,都很难说。”闻人非温暖的掌心覆上我的脑袋,柔声说,“你别担心了,那个郭假不是寻常人,定能逢凶化吉。”   “嗯……”我咬着指尖点头。   闻人非拉下我的手,笑着说:“你烦恼的时候便喜欢咬指甲。”   别的姑娘家十指如削葱,指甲如圆贝,我的指甲像被老鼠咬过的。有些不好意思地抽回手,我冲闻人非笑了笑。   “你方才只说如何寻到此地,却还没说为何出走蜀都。”闻人非又问,“蜀都发生什么事了?”   我斟酌了一番,觉得更加难为情了,但在闻人非的注视下,又忍不住说了出来。   “太后要我给阿斗侍寝,这怎么可能嘛……我就随便糊弄过去骗了她一把,没想到被她识破了,便又把我打入冷宫。我觉得呆在那里早晚要出事,就带着娘和银剑哥哥出来找你了。”说到此处我满腹心酸委屈,想在蜀都之时,我虽然是个没什么地位的史官,却好歹不愁吃穿,也没吃过苦头,一出门,不是被追就是险些被杀,一路连滚带爬才摸到蜀营,只差一点点小命就没了,如今看到闻人非,心上的大石才算落了地,却仍是忍不住眼眶发酸,脑袋往他怀里钻。“义父……你可不可以收留我啊……”   闻人非双手握着我的肩头,不知是想抱抱我还是想推开我,似是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叹了口气,并不回应我的拥抱,只是轻拍我的后背安抚着。“笑笑,行军打仗,诸多不便,更是生死攸关,这里不好玩……军中素来不允许女眷随行,待你伤势好些,我便让人送你去找银剑和你母亲,先去洛阳投奔亲戚也好过留在军中。”   虽然知道他是为我着想,但他这样的态度还是让我心口一阵阵揪痛,一路辛苦到此,听他这样淡淡的推拒,我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只有松开了抱着他的手,低下头盯着自己的双手,咬着下唇强笑道:“我也不想成为义父的拖累,既然义父这么安排……我听话就是了……”   闻人非轻轻叹息一声,外间有人传话唤他,他吩咐我好生休息,待会吃了药便要拔营上路了。   军中的药草对治疗外伤效果极好,只是入口太苦了,我饮得泪流满面,吓得老军医多给了我好几颗甜枣。   我用力咬碎了甜枣,换好衣服拄着拐杖出门,便看到闻人非和赵昀将军在不远处说着话,大军已经开动了,陆陆续续向东边行去。闻人非余光瞥见我,同赵昀说了一声,便抬步朝我走来。   “大军已然拔营了,笑笑你有伤在身,就随辎重部队慢行吧。”闻人非说道。   “那你呢?”我握紧了拐杖,小心问了一句。   “我自然是要先行一步了。”闻人非轻抚我的脑袋,安慰道,“放心吧,姜惟会和你们同行,你有事找他便可。”   我强掩着失落,轻轻道了声:“我明白的。”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只是顿了顿,便转身离开。   不久姜惟便也来了,此时大军已经走了大半,剩下的都是运送粮草被服的辎重部队。姜惟见了我,神色有些古怪,探过头来,压低了声音说:“我听说你是被太后逼出来的,老实告诉我,真的是蜀都呆不住了?不是自己想跑出来的?”   我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姜惟眉心微皱,倒是没有和以往一般与我抬杠,只是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希望是我自己多心了,但你最好也该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什么意思?”我不解地看向他。   “没什么。”他却回避了这个问题,扶着我说,“我们也该上路了,那边有运送被服的车马,上面铺了被服会软些,你便坐车上吧。这一路上为避免麻烦,你还是穿着普通士兵的装束,性别和身份都不要对外人提起,别人若问起你的身份,你就说你叫马笑,原来是我帐下的士兵。”   我嘟囔了一句马笑不好听,姜惟撇了撇嘴,不理会我。   姜惟换上军装倒是比在蜀都的时候正经多了,他是闻人非的徒弟,虽然年纪不大,但在军中也颇有些威望,事情也不少,因此安顿了我之后便也去其他地方布置了,辎重部队也离开后,大军这才算正式离开蜀国,进入魏国境内。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九章 没爹的孩子   与我想象中不同,即便到了军中,我也很难见闻人非一面。也是了,十万八万的人呢,前前后后蔓延了十几里都有,他在最前方,我在最后方,哪里那么容易见到了,就算是姜惟,一日里我也最多见上两次,不过就是中午和晚上驻军用饭的时候。   五天一晃眼过去,我背上的伤也慢慢开始结疤了,那日午间换过药后,姜惟来探视。“笑笑,军中的草药一般都是治伤不治疤的,听老军医说,你背上的伤虽然不深,但不仔细治疗还是会留下疤痕,丞相的意思是,你一个姑娘家留下疤痕总是不好的,前方再有三百里便是一个大镇,那里估计有好的伤药,不如先派两个士兵送你过去?”   话里虽是商量的语气,却让我一阵阵心冷。闻人非竟然是迫不及待想赶我走了吗?千里送热脸,想不到却是贴了冷屁股……   我勉强笑道:“伤疤而已,不碍事的,我也不好意思让士兵护送我,哪有这么娇弱了。既然只差三百里了,虽然我们辎重部队走得慢些,但过两日也就到了,到时候我一个人过去也行的。”   姜惟欲言又止,眉眼间颇有些挣扎,许久之后又道:“听军医说,你脚踝上的伤势不见好,好像还有些恶化了?是不是这几日连夜赶路,车上颠簸,没有休息好?”   “我也不知道……”我低下头不敢看他,“我又不是大夫……”   “笑笑啊……”姜惟磨磨蹭蹭了半天,又是什么话也没说出来,这点上,倒是越来越像他师父了。   “你师父他……最近还好吧?”   “嗯。”姜惟点了点头,“之前在连环寨收了一员孟姓猛将,这几日路上遇到几股阻拦,都由他出马斩落,倒不在赵将军之下,我们这般出师又多了几分胜算,丞相脸上也多见了几分笑容。”   我松了口气,“那就好。”   “丞相的意思是出祁山,稳扎稳打,因此这场战事也不知何时会了结,这两日前方正攻打一座城池,丞相妙计烧了对方粮草,但纵然如此,只怕没有几天还是拿不下来,因此行程也要受阻,不如我还是差人送你就医吧……”姜惟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别开眼回避我的目光。   我扯了扯嘴角,双手抓着席子,食指无意识地抠着,“喂……是义父让你来说服我的吧。”   “他也是为你好。”姜惟没有否认,“你的伤势迟迟没有见好,他担心是军中医疗条件所限,因此才想送你去最近的地方就医。”   “兴许过两天就好了,你看,我现在脚伤还没好也不大适合颠簸,再过两天好一点了再上路吧,也不赶这两天,你说是吧。”我讨好地看着他。   司马笑啊司马笑,你真是贱到一定程度了,人家赶着你走呢,你就这么作践自己非黏着不可……   “既然你这么说,我也没办法了。我军中事忙,怕也顾不上你,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若有了什么闪失,丞相会砍了我的。”姜惟终于服软了,不过他说的话也太夸张了吧,我哪里有这么重要?   我原来倒真的以为自己对闻人非来说有那么一丁点一丁点儿的不同,不然他为什么收我当义女?为什么对我那么好?不过现在想想,可能他也只是同情我自幼失怙,没爹疼没爹照顾,他又可能做了什么事导致了我爹的死,所以对我才会有那么一丁点儿的不同,因为只是同情和愧疚吧。   “姜惟你真是啰嗦……”我嘟囔了一句,看他无奈地离去,才放松下来,垮下肩膀。   我真的要走吗……可是很不甘心啊,费尽千辛万苦才来到他身边,才见了一面,就要这么莫名其妙地被赶走……   我很想问问他为什么,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所以他不要我了,不喜欢我了?是不是我不应该逃出蜀都?   女人啊,总是喜欢胡思乱想,美化现实和感觉。这些天来我始终不明白闻人非忽然的疏离,但是再一细想,其实这么多年来,他何曾对任何一个女人,或者说任何一个人特别过?也许是我高估了自己。   我摸了摸手上的镯子,那上面已带上了我的体温,如果有一天他真的不要我当他义女了,把镯子收回去怎么办?   那我又是个没爹的孩子了……   前方每天都有战报传来,不断有伤兵运来,军医们忙开了,也没工夫管我了,只吩咐了个小兵每天给我送药,还要盯着我喝下去,说是丞相吩咐下来的,不敢有违,我也只有乖乖地喝了。   到了夜里,我一个人窝在小帐篷里,听到外面传来呜咽的风声,还有痛苦的呻吟声,整夜不绝,我这才真正见识到了战争的残酷,比史书上描写的更加真实,而且鲜血淋漓。相比之下,我自己那点酸楚,好像倒算不上什么了。   那日姜惟寻我劝话之后又过了两天,入了夜,等多数人都睡了,我才从床上爬起来,偷偷摸摸点了烛火,借着微弱的烛光,小心翼翼地解开脚踝上的纱布。   脚踝处依然肿着一片,这几天下来丝毫没有见好。我愣愣看着伤处,想了片刻,还是把纱布放在一边,然后右脚试探着落地,脚尖碰触到冰凉的地面,又缓缓踩实了,整个脚掌贴着地面,凉意透了上来,刺得骨头生疼。   我一咬牙,终于下定决心,把全身重量放在右脚上,顿时,撕裂的剧痛从脚踝处蔓延开来,我仿佛听到骨头在咯吱咯吱响,疼得我忍不住大口抽气,就算每天晚上都这么干,我还是不大习惯。   “你在干什么!”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厉喝,我吓得一个激灵,扭头看去,还没看清说话之人的长相,就感觉到一阵风扑面而来,那人来得极快,一下将我打横抱起,放在铺盖上。   “你就是这么养伤的?胡闹!太胡闹了!”他低下头轻握着我的脚踝,小心地避开伤处,探查伤势。   我张了张嘴,声音却哑了,不知该如何辩解。   闻人非啊,他怎么会来了?   他不是在前线忙着吗……   “我知道你怕苦早已命人监督你喝药,没想到你药都喝了,背上的伤也见好了,脚上的伤不见起色却是自己在瞎折腾!”闻人非的声音里带上了怒意,这好像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这样对我说话,以往我再怎么乱写他的秘史,跟他顶嘴,他也不曾用这样重的语气跟我说话。   “我只是想下地走走看伤好了多少……”我无力地辩解道。   “只是走走?”闻人非抬起头来,目光灼灼,想审问犯人一样紧紧盯着我,“笑笑,说实话,你是不是故意不想养伤,以为这样就能留下来?”   我心尖上颤了颤,低下头,几乎将脑袋埋到胸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沙哑着声音说:“怎么会呢,我又不是不知道,军中不养米虫的,我留下来是个包袱是个拖累嘛,就算伤没好,过两天我也会走的啊,我真的打算明天就走了的,所以刚刚才试一下能不能走路嘛,我也不想留下来讨人嫌的……”   或许我该仰着脸说话,这样眼泪就不会那么容易滴下来了。   温凉的指尖拭去我眼下的泪,闻人非的掌心轻轻摩挲着我的脸颊,我不敢抬起头看他的脸色,只听到叹息了一声:“笑笑……我……”只一个“我”字,便再无后话,我又不像他那么聪明,哪里能猜得到他心里的想法?   我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你不要我,不喜欢我了?”   “不……你没错,是我的错。”闻人非苦涩地笑了笑。   我的心越发凉了起来。“你是不是觉得,认我当义女,是个错误?我是不是太黏人了,其实我也不想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想见见你……如果你不喜欢,那我改好吗?你给我点时间就好……”   “笑笑,别说了。”他轻叹着,把我拥入怀中,双臂紧紧环过我的肩膀,右手轻轻顺着我的后背。“是我不好……”   对,都是他不好……   我父亲死得早,我早已经忘记了有人疼爱是什么感觉,是他让我迷恋上了他温暖的怀抱。我喜欢那样被人宠溺着,被人呵护着,我可以无法无天,可以狐假虎威,可是现在我要求已经没那么多了,只要他能让我远远看几眼就好了,那些温暖的感觉,我可以自己想象的。   只是害怕久不见他,就像我忘了父亲那样,把他也忘了。   “义父……”我被他抱着,不敢乱动,贪婪地汲取他身上的温度,“我已经答应姜惟了,明天就离开,去附近的城镇把伤治好,等治好了伤就去洛阳找娘。”   闻人非身体一僵,仿佛挣扎了很久,才用尽了力气说:“既然不想走,那就留下来吧,我督促你好好养伤。”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猛地抬起头,双唇不小心擦过他的下巴。“真的吗?我能留下来吗?我能看到你吗?不用每天的,我可以在辎重部队帮忙,你什么时候有空过来看看我就可以了!”   闻人非右手手背抚过下颚,眼神微动。“我会常常来看你,但是你必须答应我,这回真的要好好养伤了。”他加重了语气,严肃认真地对我下了命令,我也严肃认真地点头道:“下官必不敢阳奉阴违!”   他无奈地揉了揉我的脑袋:“你终于承认之前是阳奉阴违了吗?”   我吐了吐舌头,心虚地低下头。   我知道自己那点心思,断然是瞒不过他的。我只是在赌,他对我是不是有那么一点儿在乎,之前的一切是否只是我一个人的幻想。   可他到底还是来了,没有比这更甜的良药了。我告诉自己,他之前几天一定只是因为太忙了才没有看我,一定只是为了顾虑我的安全才逼我离开。   闻人非也不再责备我,见纱布落在一边,便取了过来,细细帮我重新缠上。我低头看着他俊逸的侧脸,心头暖洋洋的,身上也不觉得冷了。   “义父,你今天晚上怎么有空过来?”我轻声问道。   “敌军守将已经缴械投降了,我今晚才得了空,想到你的伤势不见起色,便想过来看看。”闻人非不但心细,手也巧,很快地扎好了纱布,却不会弄疼我。   “那我们算不算赢了?”我欣喜问道。   “只是北伐的开始而已。”闻人非扎好了纱布,便帮我把裤管放下来,又取过被子盖严实了。“晚上睡得踏实吗?冷不冷?军中吃住都从简,我只怕你不习惯。”   “不会,还好的,我都能适应。”只是洗澡比较麻烦,这点我却是难以启齿了。军中都是男人,附近有水源,他们一个营一个营地轮流去露天洗澡,我却没办法,只能自己打点热水掺了冷水擦洗身体。   也不知道现在身上会不会臭臭的,他会不会嫌弃……   “能适应就好,有需要就跟姜惟说。等攻下下一个要塞,我们大军就会进驻城镇,到时候条件也会好一点。”   “义父啊……”我抿了抿唇,有些话很想问他,“这场仗,什么时候才算完呢?”   “或许十年,或许二十年。”   “十年二十年……那时候我都当人娘亲了……其实我一直不明白,先帝有什么好,值得你这么为他卖命。”我嘟囔道。   闻人非淡淡一笑:“不只是为他,也有是为我自己。”   “嗯?”我不解。   “先帝于我,有知遇之恩,但我辅佐先帝十年,开蜀立国,不只为报答先帝恩义,也为实现自己的平生志向。乱世之中,贤达尽出,谋士如云,我年轻之时气盛,心中所想,无非是与强者一教高下,逐鹿中原。同门师兄弟各择其主,而我独看好先帝,一则,先帝礼贤下士,胸怀天下,有帝王之象,且待我不薄,虽说是我辅佐他,但在先帝身边,决策多是出自于我,使我军令能达三军,这已属不易。二则,当时北曹东吴势力已强,手下不乏能人谋士,贾诩郭嘉、周瑜张昭,有这些人在,我虽有计谋,却未必能闻达于主公,曹孙两家的主公有将将之才,倨傲自负,也不如先帝能听我忠言。我与先帝,实则是各取所需,我助他成就大业,他予我实现抱负的战场。”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闻人非和我说这些话。先帝驾崩后,天下人对他有两种说辞,一种说他只手遮天,假意辅佐阿斗,实则有废刘自立之野心,另一种说他是为报答先帝知遇之恩,鞠躬尽瘁,良相忠臣。但今日他对我说,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   我其实并不是很在乎他的动机,只觉得他愿意同我说真心话,这让我欢喜得很。   “当年赤壁大败曹军,联姻东吴,逆转局势,三分天下,只是第一步,我算尽天下风云,却算不到人寿有时,先帝病逝,留下阿斗……”说到阿斗时,他几不可闻地轻轻叹了口气。我低声说:“你是不是嫌弃阿斗傻?”   闻人非说了一句话,让我鼻尖一酸,感慨万千。   他说:“他不是傻,他只是善良。”   闻人非与我并排坐着,缓缓说道:“阿斗不像先帝,他没有野心,也没有魄力。如今蜀中猛将已去大半,主公年幼善良,我出征之时难免仍有后顾之忧。主公以为能偏安一世,但实则非长久之计,司马氏蠢蠢欲动,欲取曹魏而代之,养精蓄锐这么多年,若不先下手为强,他朝连蜀中也难保住……”   “义父啊……”我打断他,“我说……我只是假设啊,你不要当真。我是假设说,如果我们战败了,蜀国亡了,那你要怎么办?你有没有想过……”   我想起历史上的败军之将,有的投降了,加官进爵,却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戳脊梁过一辈子,有的人战死,有的人自尽……   “如果有那一日……”闻人非的目光落在了看不到的远方,片刻后,轻笑了一声,“就不是我可以选择要怎样就怎样的了。也许荒山孤坟,也许尸骨无存,不过闻人非三个字,到底留在了史书上。”言及此,他转过头来含笑望着我,“到时候,就靠你这个小史官帮义父写个好名声了。”   我怔怔望着他的笑容,看起来云淡风轻,却让我感觉到了一丝苍凉。我用力摇了摇头,说:“不,如果有义父说的那一日,那一日,我一定在你身边,生前死后,你都不会一个人!”   闻人非唇畔的笑容渐渐敛去,指尖撩起我耳边一缕碎发别在耳后,目光落在我的耳尖,低喃道:“为了一个才认了不久的义父,值得吗……”   他的语气不像在问我,仿佛是自己无意识说出的心声,但我仍是回答了:“不知道值不值得,但我想这么做。”   他像是刚回过神来,食指微屈,在我鼻尖上刮了一下,笑着说:“孩子气,你知道什么……”不等我反驳,他便把我按倒在床上,盖上被子。“好好睡吧,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我有些心慌,抓着他的袖子问:“你真的会再来看我吗?”   “嗯。”他安抚地拍拍我的手背,“信我。”   我自然是信他的,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那天夜里,我想了很久,关于他说的那个问题。   为了一个刚认不久的义父,值得吗?不是值得不值得,而是为什么我想这么做……   恍惚我想起了许多年前,刚到蜀都不久,我正是读书的年纪,闻人非让我进国子监陪太子读书。那时我是恨极他了,虽不知道为什么,但母亲的态度就是我的态度,母亲讨厌他,我便也不喜欢他。因此他让我干什么,我就偏不。   我爬到杏花树上,紧紧抱着树枝,凶神恶煞地瞪着树下的他。   他比现在看着年轻许多,眉目如画,双手笼在袖中,唇畔似乎噙着抹笑意。   “为什么不去国子监?”   我紧紧抿着唇,不回答,不合作。   他温润的眸子一转,很快便明白了我的心思。“你不喜欢我,我也不会管着你,但你为司马世家的后人,难道想不学无术,坏你先祖名声?恐怕你父亲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   我死穴上被狠狠戳了一下。丢父亲的脸,那是我最不愿意做的事。   他看出了我的犹豫,又添了把火:“你不好好读书,将来又如何赡养你母亲?你可是她唯一的依靠。”   他说的话,确实句句有理,让我找不到反驳之处。我在心里告诉自己,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先学好本事,先忍辱负重……   闻人非露出奸计得逞的笑容,身形一晃,便跃到树上,拎着我的后领把我从树上扯了下来——真是一点也不温柔。   我张牙舞爪地扒上他的胸膛。   “我不领你的情!”   “可以。”   “你不能管着我!”   “当然。”   “你离我远一点!”   “好。”   他手一松,我没掉下去,因为我还双手双脚扒他身上,大眼瞪小眼。   那时的我,是断然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我想领他的情,让他管着护着,和他不离不弃。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章 司马昊   关于我对闻人非微妙的感情转变,我自己都常常理解不过来。事实上,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记事起到入朝为官,我都是对他又恨又怕,谁让他又严肃又小气,不给赏赐也就算了,连微笑都不多见。母亲倒是理解他,说坐在他那个位子上,能整天乐呵呵的不是闻人非,是刘阿斗。   这话说得还是有几分道理的,不过刘阿斗也不是整天乐呵呵,他常常都在烦恼不能出去玩,而闻人非也是整天在烦恼阿斗整天烦恼不能出去玩……   我不怎么想得起来闻人非对我好的时候,但真正对我不好的时候却也没多少,至少太后找我麻烦的时候,他总给我解围,我到了年纪上学堂,也是他靠着关系把我塞进了国子监,后来还当了阿斗的伴读,之一。   现在想想,或许我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讨厌他,只是小的时候,母亲对闻人非的态度总是带着敌意,我不大明白原因,但是母亲讨厌的,我也要讨厌,这是我认定的真理。后来长大了,母亲对闻人非态度有所软化,我也有了自己的想法……   他是蜀国臣民心目中的神祗,唯一的希望,即便是我,也是仰慕着那样的存在,有时候我都羡慕阿斗,能得他那样的爱护与照顾,就算被他批评两句不勤业,心里也是欢喜的。可惜他极少正视我的课业,把我扔进国子监就随我自由发展了,只是当了阿斗的侍读之后,偶尔也会顺便看看我的功课,而有了阿斗垫底,哪怕我故意乱写一气,他也不会特意指责我。   除非我乱写关于他的风流史,故意跟他顶嘴,否则他大概是不怎么低头看我的吧……我就像个幼稚的小孩,用尽了办法想要博取他的注意,如果他不能关心我,那能多看看我也是好的呀……   可他总不肯多看我几眼,他不喜欢我,我便也假装不喜欢他,这样我以为就不会自尊受伤了……可是只要他一点头一微笑,我便没骨气地变成小忠犬,扒着他的小腿等他爱抚……   如今他眼里心里都有我,我欢喜得很,只是有时候仍然觉得怪怪的,却也说不清哪里不对劲。我很早便没有了父亲,阿斗也是,也不知道别人家的父女或者义父女是不是像我们这样相处的……   那天夜里,闻人非一直等到我入睡才离开,身体最后的记忆是他温暖的掌心,还有身上若有若无的淡香,驱散了夜里的寒凉。   第二天一早,姜惟就来踢我的帐篷,我匆匆换了衣服出来,见他脸色不大好看地站在一边,眉头紧锁。   我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姜惟,你越来越有你师父的模样,年纪轻轻地别整天愁眉苦脸,小心少白头。”说着摸摸他的脑袋。   他不知道吃错什么药,居然拨开我的手,我怔了一下,自忖这样的举动是不是会扫了他在将士们心目中的威严,所以他才不高兴了。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动作也有些过了,他清了清嗓子,有些别扭地说:“丞相传下令来,你好好修养几天,不用担心我会把你赶走了。”   我欣然点头。   姜惟顿了顿,眼神古怪地在我身上扫来扫去,最后说:“军队会在这里驻扎两天,你今天晚上别太早睡,我有事找你。”   我凑上前去好奇问道:“什么事?现在说行不行?”   他一巴掌拍我脑门上,把我推开来,我向后踉跄了好几步,他这才想起我的脚伤,忙又伸手扶住我,我一站稳,他又像碰到脏东西似的,忙不迭撒了手,嘟囔了一句:“晚上你就知道了。”然后逃也似的跑开了。   我挠了挠头,着实不理解这师徒俩,怎么一离开蜀都就都变得古里古怪的了,因为水土不服吗?   我仔细想了半天,最终把原因归结于战争时期的精神紧张,应该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因为前方的胜利,后方军营里的气氛也缓和不少,大家都沉浸在这种喜悦中,虽然说这只是北伐的第一步,但是好的开始毕竟也是成功的一半。姜惟治军倒是严谨,心里虽然高兴,面上却还是保持着威严,严令士兵不得松懈,不得醉酒误事,该怎么巡逻该怎么站岗还是和平常一样来,我听到身边一些士兵都笑称他是“小闻人”。   “丞相平时也这么严肃?”我偷偷问老军医。不用担心被赶走,我心情放松了许多,也多嘴了起来。   军医帮我换过药,笑着回答道:“丞相当然是不怒而威,现在这些新兵是第一次见到丞相,其实以前丞相也不像现在这样严肃,尤其是在赤壁联吴攻曹的时候,丞相不到二十的年纪,三军上下,东吴名士,尽听他一人号令,真是少年得意,风头无俩。那时候曹军大军压境,都不见丞相皱一下眉头,东吴不少人猜忌诽谤他,也不见他反驳几句,一副成竹在胸,言笑晏晏的模样,连老主公心里都发憷,结果丞相巧施妙计,火烧曹军百里战船,那一仗打得十足漂亮,非但是以弱胜强,而且我军几乎没有伤亡。一个爱惜士兵生命的将士才会得到士兵的爱戴啊……”   我掐指算了算,那时我不过五岁罢了,那时刘背还流离着,还没有定居蜀都,父亲应该是跟着刘背在赤壁的吧,怎么我对那场大战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算起来,父亲也是那一年过世的,不过母亲总不肯多讲,只说是命数到了。   “您知道司马昊吗?他也是死于赤壁之战吗?”我好奇问道,心中猜测,我父亲不会是为了记录足以辉映史册的那场战斗而躺着中箭的吧……   “司马昊?”老军医皱了下眉,“有点耳熟……上了年纪,有些人都记不清了。”   我解释道:“咱们蜀国的史官啊,当时应该跟在主公身边的吧。”   老军医呵呵一笑,压低了声音说:“小丫头,你懂什么?咱们家老主公算是起于草莽,翻族谱翻出的王族之后,没打仗前,他还在卖着草鞋,后来要不是请出了丞相,哪里能三分天下,据蜀为王?既非真皇族,又哪里来随身史官?”   这话震得我大脑麻痹了许久,我一直认定的事实瞬间被推翻了,他说的话确实有道理,随便哪个人都能推理得到啊,为什么我从来没认真去想过呢?   如果我们家确实世代是史官,祖上是司马千……那……我父亲最初不应该是从洛阳出来的吗?母亲说叔伯在洛阳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了,不过父亲为什么要离开洛阳,投奔刘背?   “哦对了,我想起来了!”老军医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司马昊,我记得了,他不是我医治的,不过我给他送过一次药,还遇到了丞相。”   我精神一振,追问道:“他受了什么伤?”   “是刀伤,伤在胸腹之间,伤势非常严重,只延了两天性命就去了。那之前我也没见过他,不过军中实在人多,可能见过我也忘记了,现在对他还有点印象,是因为伤者那么多,就他比较特殊,老主公,关二爷,张三爷,赵四爷,还有丞相,去看了他好几回,想必身份不一般。老主公是个重感情的人,我原以为司马昊是老主公的又一位结义兄弟,也颇为上心照顾他,可是他故去之后,倒也没见老主公伤心流泪,其他几位将军也没来吊唁,倒是丞相来送了他一程,目睹他火化。司马昊身故,留下了一妻一女,那女孩看起来好像就三四岁大,十分瘦弱,丞相想抱她,还被那女孩的母亲给推开了。我看得也十分莫名。”老军医捋着长须,回忆时眉头微微纠结,似乎也想不大明白那些事。   这些事我也是第一次听说,我知道母亲有事瞒着我,但心里想她既然不想让我知道大概也有她的道理,她平日里对我虽然好像有些冷冰冰的,但总归是疼我的,不让我知道应该也是为我好。但现在听了老军医一席话,心中那扇闸门豁然而开,堵在心中许久的疑团倾泻而出,让我脑海中一片混沌。   “那对母女……”我颇有些艰难地开口,感觉舌尖麻木,咬字困难,“您知道后来怎么安置的吗?”   “那天我去送药的时候刚好遇上了丞相,在门口隐约听到一两句,好似司马昊将妻女托付给了丞相。司马昊死后,那对母女大概是被安置在了蜀都吧。我一直呆在军营里,对这些事倒不是十分清楚了。怎么你今天想起来问这个?”老军医转头来看我,仔细打量了我两眼。   我干笑两声,避开他的目光:“随口问问嘛。”   也不知道他是否猜出了我的身份,便是猜出了也不要紧,司马笑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身份。只是我心中仍有些疑虑,似乎母亲和义父,甚至是赵昀将军,他们看我的时候眼神总有些异常,我也说不上有什么区别,有时候在宫里碰上赵将军,他总要问呵呵笑两声,摸摸我的脑袋,说一句“笑笑啊,今年几岁了啊”,然后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走开。   按理来说,我也不过是个寻常史官家的寻常女儿,哪里来那么多让人深思的地方呢?   唉……大人的世界,真是太复杂了,我这要胜过阿斗还绰绰有余的脑袋,跟他们比起来就是拍马莫及了。   或许下次见到义父的时候,我再旁敲侧击一下吧……   我本琢磨着这个主意,不过到了夜里,看到姜维的时候,我又改变了主意。   “姜维,你来得正好,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他一进帐篷,我就对他招招手。   他挑了下眉梢,目光在我脸上狐疑地扫来扫去,说道:“要问什么一会儿说,现在你先跟我来。”   “啥?”我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他拽住了手腕带了出去,绕了一小段路,到了他的帐篷外。   我急忙拉住他的手,止住脚步,警惕地望向他:“你到底打算干什么?”说话间我目光向周围扫视一周,发现平日里在这附近巡逻的士兵好像都不见了。   “进去进去,不然水都凉了。”姜惟不大耐烦地把我推进帐篷,我力气不如他,踉跄了几步便被推了进去,身后的门帘刷刷几声,被放下来系紧了。姜惟在外头说:“你快点洗洗,我让巡逻士兵去休息了,半个时辰后回来,你们女孩子洗浴虽说麻烦些,半个时辰总是够用的吧。”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大浴桶和热气氤氲的水,傻傻地直点头说:“够够够!”   姜惟不知道嘟囔了些什么,我听不大清楚,不过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了,扭头看向外面,警觉地问:“那你在这里干什么?”   “帮你望风啊!要是等一下有人跑来找我怎么办?”姜惟没好气地回道。   军旅生活果然能够改变一个人的性格,想当年在蜀都的时候,姜惟虽然奸险狡猾,但是说话还算斯斯文文,现在讲话嗓音明显大了许多,有时候训斥士兵还会带上脏字。   我一边摇头叹息,一边解开衣扣,目光落在浴桶旁的小木桌上,放了个牛皮套子,应该是给我缠住脚伤,以免沾到水的。   姜惟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细心了?   我试了下水温,缓缓沉入温水中,舒服得忍不住轻声叹息,从头皮麻到了脚趾,身上每寸肌肤在温水的滋润下像久旱的花叶缓缓舒展开来。   为了弄来这么一大桶热水,姜惟想必废了不少功夫,想到这里,我不禁对他心生感激。   “姜惟,这次真谢谢你啊。”我搓着手臂,看着他投影在帐篷上的影子说。   “没什么……”他的声音不大,却刚好能让我听得清楚,“是丞相吩咐的。”   义父?   我怔了怔,许多信息在脑海中过滤了一番,然后恍然醒悟了过来,霎时间,水温好像直线飙升,将我里里外外煮了个熟透。   他他他……他是不是昨天来的时候闻到我身上的臭味嫌弃我了所以才让姜惟准备水让我沐浴的!   苍天啊大地啊!我没脸见人了!让我溺死在这浴桶中吧!   片刻后,我决定还是不要这么轻易地自寻短见,又从水里冒了出来,认真地和身上的污垢作斗争。   下次见他的时候,我决不能允许自己身上还有一丝异味!   “司马笑……”姜惟的声音忽然传来,淡淡的,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疑惑,“你到底为什么跟来?”   我没有多想便回道:“太后要搞死我,我怎么能让她得逞?”   姜惟似乎轻笑了一声:“真的是这个理由?可我怎么觉得,这不是理由,只是借口。”   我顿了顿,略微一思索,笑道:“姜惟啊姜惟,你这词用得真巧妙,大概吧,是我自己在蜀都呆腻了,想跑出来了,刚好找到这么个借口说服了自己吧。”   “早不腻晚不腻,偏偏挑在这个时候。”姜惟冷哼一声,“你不如老实说,你是为了谁而来?”   我嘻嘻一笑:“当然是为了你啊。”   姜惟的影子晃了一下,我似乎看见了此刻他脸上无语又无奈的神情。“你先是说要去洛阳,把银剑给拐出来了,如今银剑送了你母亲去洛阳,你自己却死乞白赖要留在军中,司马笑之心,路人皆知。”   我却有些微迷惑:“我什么心思?”   姜惟哼了一声,却不答话。   我擦拭身子,换上干净的衣服,也在思索我那“司马笑之心”,我不就是为了躲避太后的报复,这才逃出蜀都的吗?这也没什么不可告人,路人皆知又怎么了?   “司马笑,我且问你。”姜惟忽又开口,“如果,此刻丞相身在洛阳,你留在这里还是去洛阳?”   我想也不想便答道:“去洛阳。”   姜惟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我也沉默了。   是了,我原是为闻人非而来,其他的一切,都只是借口罢了,以为能骗过旁人,原来只是掩耳盗铃,骗住了自己。姜惟看得明白,闻人非自然也是知道的,他既然知道,却又几次将我推开,是不愿意看到我吗?如今又接受了我,是可怜我的吧……   “如果你洗好了,便回自己帐篷里去,一会儿我会让人来这里收拾。”姜惟说道。   “我头发还没擦干呢。”   “巡逻士兵就快回来了,你回自己帐篷里去。”姜惟下了逐客令。   出帐篷时,我打了个寒颤,姜惟斜了我一眼,说:“我送你回去。”   这一路上,他都沉默得可怕,好几次我有话想问,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待进了自己的帐篷,我情绪也稳定了许多,胆子也壮了三分,趁他还没离开拉住了他问道:“你知不知道义父为什么赶我走?”   姜惟垂下眼,盯着我拽住他衣袖的手,声音有些生硬地答道:“丞相日理万机,大概是不希望你呆在军营中,让他有所分心担忧吧。”   “那你呢?”我好奇地打量他的脸色,“这次见面,你们都变得好奇怪啊,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姜惟越来越会隐藏情绪了,我只看到他眼神微动,却看不懂是什么意思。“没什么,行军打仗,压力太大了吧。”   直觉告诉我,这不是真心话,但我却无法再多问到什么了,只有怔怔点点头,松了手让他离开。   直到晚上入睡前,我才想起来还有关于父亲的问题没来得及问他。但我心里隐隐也有种感觉,一来他未必知道,毕竟他年纪大不了我多少,二来他即便知道,恐怕也不会告诉我的吧。   他们似乎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每个人都知道,只有我被蒙在鼓里。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一章 太后密诏   之后几天,姜惟又忙得不见人影了,大军只在原地停驻了两天便又继续北上。我从几个军医那里旁敲侧击,却再也得不到什么有用的讯息了,毕竟事情过去了许久,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军中军医又都是老头子,记忆力下降得厉害,我还没说完司马昊三个字呢,他们就开始讨伐司马奕家族了。   待过了七日,我的脚伤总算好得差不多了,走路不会疼了,军医看过之后说已经差不多痊愈了,无需再服药敷药了。   我听了心中自然松了口气,但多少还是有些难过,因为这七日间,闻人非一次也没有来看过我。我知道他事务缠身,无暇他顾,也无法多说什么,或者埋怨于他,但总归是闷闷不乐的。   这时姜惟却带了另一个消息来。“赵拓要来了。”   “咦?”我缩了下脖子,“他来干什么?”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抓我回去。   姜惟好像看出我心中所想,扫了我一眼,撇撇嘴:“他负责押运粮草补给。当然,他资历不够,也只是以副将身份来的。”   我松了口气,问道:“他什么时候到?”   “过两天。”姜惟说,“到时我军会在上邽外二十里驻扎,等待赵拓部队会合,和魏军主力正面对抗,这次督军的,是司马奕本人。”   这三个字听得我心头猛地跳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听老军医们骂多了,害我听到司马家族的名字都有种莫名的心虚。   姜惟面上倒没有什么异常,拍了拍我的脑袋说:“这两天你别乱走动,靠近上邽,越来越不安定了,附近恐怕有不少细作探子,你小心些。”   我猛点头,这几日我表现也算良好,他对我也是放心,吩咐了两句便离开了。我却还想着,两日后,我便能见到闻人非了……   不过闻人非还没到,赵拓就先到了。   赵拓满怀心事而来,以至于我一眼就看出了他的不对劲。   当时赵拓正在营帐里和姜惟谈话,我听到了他到来的消息便赶到军帐见他,拨开帘子进去,却看到赵拓和姜惟两两沉默着,一脸乌云。   我心下咯噔一声,问道:“赵拓,路上出什么事了?”   “没……”他明显回答得不诚实,眼神闪烁,片刻后才调整好情绪面对我,“听说你受伤了,我就说了你不该出蜀都。”他嬉笑起来,仿佛和平时一样,不过眼底那抹阴郁却是挥之不去,掩饰不了。   我心知问不出什么,军中之事,我也不该多问,便顺着他的话题笑道:“可我到底还是来了,而且还活着。”   他的脸色更难看了。   姜惟眼神微动,说道:“丞相的大军片刻便到,我先去准备迎接了。”说罢拨了帘子出去,剩我和赵拓面面相觑。   我寻思了一下,上前两步,压低了声音对赵拓说:“赵白脸,看咱们朋友一场,我有点事想问你。”   “嗯,你问吧。”赵拓难得居然没调侃我两句。   “这次出来,我总觉得怪怪的……我是指,姜惟和义父的态度怪怪的。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我是不是不应该出蜀都?”   赵拓微微一惊,随即有些勉强地笑道:“在军中不比蜀都,生死之间,必然不能和在蜀都时一般性情。”   “也是。”我眯了眯眼,直直瞪着他,“你也变得古里古怪的。”   他脸色又是一变,摸摸鼻子,垂下眼。“我也有我的难处……”   “那你说,我是不是应该离开这里?”   赵拓犹豫了许久,方才挣扎着答道:“你去洛阳吧,那里或许会‘安全’一点。”   连赵拓都这么说……   可是一去洛阳,要多久才能再见闻人非一面?可能今生今世都很难再见到他了。想到这个可能性,我就一千一万个不愿意。   我承诺过,生前死后,我都不会让他独自一人。无论他怎么想,这是我的坚持。   当天午后,两军终于在上邽外二十里处会和,闻人非和几位高级将领在中军帐谈了许久,直到夜幕降临,军中升起篝火。   我等了许久也没见他们出来,便在赵拓营中休息,迷迷糊糊趴在床上睡去,不知过了多久,一些说话声断断续续传入了耳中。   “我不明白,为什么太后要这么斩尽杀绝?”   “你偷看密诏,这是死罪!要是让太后知道了,你可知道后果!”   “爹,你也是看着笑笑长大的,难道你要奉行密诏?你能下得了手?”   “这件事不是你可以过问的!”   我僵硬着保持着趴卧的姿势,后方的声音戛然而止,显然,他们发现我了。其实我并没有隐藏,只是穿得灰扑扑的一动不动,趴在同样灰扑扑的床被上,一时之间可能他们顾着谈话没发现。   是了,说话的,正是赵昀赵拓父子,而“被谈”的,听起来似乎是我。   太后那个老妖婆,真的非杀了我不可?   我缓缓从床上坐起,尴尬地看着对面一脸僵硬阴沉的两父子,咽了咽口水。“我刚睡醒,抱歉,我先走了……”   说完,一步一步往帐外走去。   每一步我都在想,赵昀会不会突然来一记回马枪,把我钉在地上?   赵将军这么多年来看到我总是笑得很和善,可是在太后密诏之下……   我终于还是安全地走出了帐外,可是背心已经汗湿了。   抬眼望去,闻人非正在不远处和姜惟说话,我不及多想,慌忙向他跑去,正对着我的姜惟先发现了,向闻人非说了一声,便见他也朝我的方向转过头来。   “义……丞相!”我把一声将将出口的“义父”咽回肚子,欣喜地望着他,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我猜不透太后的意思,为何对我恨之入骨,但我听赵昀的口气,似乎他并不意外,而且……我有种感觉,如果有必要,他真的会奉行密诏。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怎么了?很冷吗?怎么满头大汗。”闻人非略微压低了声音。此时周围人来人往,他也不好意思对我表露出过多的关心。   我咬了咬下唇,不知道该不该对他说出方才听到的事。我终于明白赵拓为什么说我应该去洛阳,为什么说军中不安全了。这种不安全,不是来自于对魏国的战争,而是来自于赵昀。在这军中,如果他想杀我,简直易如反掌!唯一能救我的,只有一个人!   我下意识地拉住闻人非的袖子,不假思索道:“救我!”   闻人非脸色微变。“怎么了?”随即意识到这不是个说话的地方,又道,“到我营帐说话。”   一进营帐,我便迫不及待道:“太后要杀我!”   闻人非一听,虽有些诧异,却还是笑道:“放心,在这军中,她一时还伤不了你。”   “不……”我咬咬牙,把方才听到的事说了出来。“赵拓似乎带了太后的密诏给赵昀将军,要赵将军杀我。”   闻人非到此时,脸色才真正凝重起来。   我不就是坑了她一把,何至于要对我斩尽杀绝?太后真不枉我骂她一声老妖婆,太毒了!   “义父,为什么她这么恨我,非要我死不可?”我紧紧抓着他的袖子追问,与其说愤怒,我更多的是迷惑不解。对于太后这番动作,除了长期性生活得不到满足而引起的内分泌失调及情绪失控我实在找不出更靠谱的原因了。   闻人非仿佛没有听到我的问话,沉吟半晌道:“这件事,我会同赵将军说过,如今两军开战在即,太后密诏不过是小事而已,将在外,不是太后密诏能调动得了的。你暂且放心吧。”   暂且放心?   这暂且二字让我更不放心了。   “义父……”满腔疑惑在心中翻江倒海,让我不吐不快,挣扎犹豫了许久,我忍不住问了他一句,“如果,赵将军真的奉太后密诏杀了我,你会怎么做?”   他愣了一下。   “毕竟你说的,太后密诏只是件小事,我的死活,在两军交战的情况下,也只是件小事。赵将军可能顾全大局,给你面子,暂且忽视太后密诏放过我。但如果赵将军奉行密诏杀了我,那义父你……你会不会也顾全大局,给赵将军面子,将此事……轻轻揭过?”   闻人非沉默了。   这些天,我在军中第一次见到了那么多的生死。人命原来是如此脆弱,对一场战争来说,几条人命,甚至几百人命也可能只是小小损失。但对于一个家庭,对于死者本身,一支羽箭带走的,就是他的全世界。   我没有多么伟大的情操与胸怀,做不到视自己的生死如浮云,我贪生,想活着在闻人非身边。但对我来说更加锥心的,是假如闻人非视我的生死如浮云。   只有两人之时,我是他的义女。但在大局面前,我在他眼中是不是也仅仅是一个可以牺牲的兵士?或许唯一的不同,就是我的死会让他多难过一时半会。   这时我想,不管他心中如何感受,说几句话来安慰我那也是好的。   可他又一次回避了我的问题。   “攻下上邽之后,我让金剑护送你去洛阳吧,这一次,你一定要听我的。”   我的心凉凉的,麻麻的,木然道:“哦。”   “这几日……你便当我的贴身侍卫,和我同寝同食吧。有我陪着,你该放心,他不会对你下手的。”   “咦?”我迷惑地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二章 暧昧   一瞬天堂,一瞬地狱。   我是越来越不懂闻人非了。他可以一会儿对我温柔体贴到了极点,一会儿又把我推出千里之外,我自负的那些小聪明,根本无法摸透他的半分心思,只能傻乎乎地任他推来转去。   闻人非对我调动瞒不过赵昀的耳目,他肯定也猜出我听到了什么,又对闻人非说了什么。当天夜里,闻人非和赵昀密谈了许久,出来的时候,闻人非朝我笑了笑,那意思似乎是谈妥了,让我放心。   “有我在,他不会伤你。”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脑袋。   闻人非的营帐比原先住的大了许多,有地图,有沙盘,有兵书和笔墨纸砚。临时搭建的帐篷总归是简陋的,但也比寻常将士的好上许多,他将自己的床铺让给我,自己另外搬了铺盖在一边打地铺。   他帮我拉上被子,说:“早些睡吧。”自己却又站起身来,向矮桌那边走去,我问道:“义父,你还不睡吗?”   “还有些公务要处理,你先睡吧。”他将烛台搬近了些,摊开纸,用纸镇轻轻压住。   我扒着被子的边角,只露出一双眼睛望着他。橘色的烛光给他的侧脸笼上柔和的轮廓,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时而微颤,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他认真的时候,又是另外一副模样。   写好了一封信,便放入信封中封好,而后又取过今日蜀都送来的公文阅览,所报者军政经济大小事务都有。   不知不觉,便是一个时辰过去。闻人非处理完公文,抬头看向我的方向,微微一怔:“你还没睡?”   “睡不着……”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能看着他的侧脸一个时辰,丝毫不觉得疲倦厌烦,还怕看不够。 “义父,你处理完公务了吗?”   “嗯,大抵完了。”他似乎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收拾了桌面,起身铺床。   他吹熄了烛火,营帐中顿时暗了下来,但依然有营地里的火光照进来,并不十分黑暗,大概还是能看清楚轮廓。   不远处传来衣衫摩擦的声音,窸窸窣窣,借着影子可以看出是他在脱外衣。我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微妙的情愫,却也说不明是什么,只是在这寂静冰冷的黑夜里,带给我一种麻麻暖暖的感觉,好像被温水包围着,有种安全而舒适的感觉。   “义父……”我忍不住轻声呼唤道。   “怎么了?”他已经躺下,听到我的声音,似乎转了个头,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看见我。   我心里有很多话想问他,想对他说,可一时之间,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于是,我也老实说出了这番话。“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却不知道先说哪一句。”   他轻笑一声,低低的,带着一丝淡淡惫懒和疲倦,像凤凤的羽毛挠过了我的掌心,痒到了骨子里。   “真是孩子话,那等你想到了先说哪一句,再告诉我。”   “哦……”不知怎的,我有些生闷气。或许我真的太孩子气了,可听到他这么说,我心口却闷闷的不太舒服。我既希望他宠着我,又不喜欢他拿我当小孩看,这矛盾的心理我自己也理不清。   或许他那么聪明,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呢?   我喜上心头,终于想到要跟他说什么了!   “义父……”我轻声喊他。   没有回应。   “义父……”我又喊了一声。   营帐中只听到他浅浅的呼吸声,他真的太累了,竟是很快便入睡了。   可我的问题盘在心头,得不到解决,却睡不着了。   我转了转眼睛,从地上爬了起来,抱起铺盖,蹑手蹑脚走到他身边去,把被子盖在他身上。   在我眼里,闻人非虽说高大伟岸,但不像赵昀将军他们那样强壮,我知道他身子其实不太好,天气凉了便常咳嗽。毕竟是邻居,这几年来有很多夜晚,我都听到他在隔壁幽幽吹箫,箫声里满是心事。有时箫声停下来,却是被他自己的咳嗽声打断……   他是真的很累吧,身体上,精神上。   我坐在一边,低头看着他沉睡的侧脸。   清癯的侧脸,挺拔的鼻梁,还有纤长的睫毛下藏满心事的眼睛。近来他对我说过的心里话比过去十几年都多,但我总觉得他还有事情瞒着我,而且是很重要的事……   他的嘴闭太严实了,撬不出几句实话来。   我忿忿不平地将目光投向他浅色的薄唇,一抹月光悄悄流进了帐篷,将他是双唇染成清冷又不失柔和的水色,然后是坚毅的下巴,修长的脖颈,喉结,锁骨……心口莫名地猛跳了一下,然后脸上开始发烫,我慌忙别过眼,却在这时,我好像听到什么细碎的声音,又刷地转过头来。   闻人非的薄唇轻抿了一下,如果我刚刚没听错,是他在梦呓?   这个发现让我惊诧不已,原来堂堂蜀相做梦会说梦话?他刚刚说了什么?   我俯下身,耳朵贴了过去,想要听清楚些,他却不再说话了。   “义父……”我轻轻地喊他,“义父……”   “丞相……丞相……”我换了个称谓。   “闻人非……闻人……非……非非……小非非……非非非……”我被自己的称谓的弄笑了,扑哧一声,又急忙捂住了嘴,小心翼翼地盯着他。   看起来,他竟是一点都没听到,警觉性也太差了吧?   也不知道在做什么梦,不过应该不是噩梦吧,脸上表情似笑非笑的。   我痴痴傻傻看他许久,打了个寒颤,终于意识到冷了,忙缩回自己的被窝,   我真希望他能多看看我,多想着我,多关心我,不要整天想着蜀国,想着天下苍生,想着那些宏图霸业。我希望自己在他眼里是不一样的,就像他在我眼里一样……   唉……感觉好渺茫啊……   而且,也许是我自私了……   我闭上眼睛,幻想那渺茫的幸福。等天下太平了,我要找一个四季如春的地方,带着娘和凤凤隐居起来,当然还有闻人非,我会对他很好很好的,给他找一个喜欢他他也喜欢的女子,然后我也找一个男人嫁了,最好像闻人非那样的。一家人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   我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一天。凤凤成了鸡王,在院子里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身后跟着几十只小黄鸡,到处挂满了红幡,村子里的人都来给我们贺喜,我在唢呐声和贺喜声中完成了夫妻对拜,有人起哄着让新郎掀红盖头,我不安地绞着手指,只看到那双黑色的靴子向我走近了一步,一双修长白皙的手缓缓掀开我的红盖头……   我羞红了脸,深情款款地抬起头……   “义父?”   我惊愕地看着眼前闻人非放大的笑脸,听到一个声音尖声喊:“送入洞房!”   等等!是不是太快啦!   “笑笑,你不喜欢我吗?”他的手很温暖,让我不由自主地想靠近他,然后发现,他的身上也很温暖……   “喜欢,喜欢的……”我有些语无伦次,“可是,怎么,奇怪,唉……”   我看着他越来越近的脸,越来越近的唇,心跳也越来越快……   原来,接吻的感觉是……湿湿的……   职业病发作了,我心里想的是,记下来记下来,都是写作素材……   衣服不知道怎的变到地上去了,身上凉飕飕的,我下意识往温暖的地方靠去,而他的怀抱是唯一温暖的地方,我不由分说熊抱住他。   后来发生的事我也记不大清了,好像闻人非说:“笑笑,放松点……”   我哼哼唧唧地,脑海里都是自己写过的东西,好像故事里的男女都变成了我和他,小腹微微抽搐,好像有热流涌出……   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难道我要当自己的义母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三章 尴尬   我是给疼醒了。   醒来时,身上多了一床被子,不知什么时候,闻人非把我给他被子还回来了。不过这跟我的疼痛没什么关系,这种熟悉的感觉让我头皮一麻,暗叫一声大事不妙。   是我疏忽了,居然忘记了还有这件事!   癸水!   此时天还没全亮,但士兵们已经陆陆续续起来了,营帐外声音渐响。借着晨光,我扫了营帐内一圈,没看到闻人非,想必他是早就醒来了。这让我松了口气。   如果他在这里,我得尴尬死了。   我掀开被子,不意外地看到一大片红色污渍,寻思着要怎么处理。裤子倒是小事了,反正近来伤兵衣裤多由血迹,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月事带,找军医要些绷带将就着也可以。   最关键的是,不能让别人发现了。   可是现在我要到哪里找干净衣服……眼睛左转右转,最后落在闻人非的包裹上。   不行,一定太大了。   不要紧,只是先借用一下,穿一下,出去找士兵要一套新的衣裤,然后换回来还给他!   想定之后,我不再犹豫,立刻跑去翻找闻人非的行李,找了套看着不打眼的衣服,又取了些白色纱布,然后缩回被窝。   在被窝里脱衣服不容易,又要避开那滩血迹,好不容易,把裤子脱下来了,却听到门帘一动,闻人非进来了……   想必当时我的表情一定十分僵硬,因为闻人非眉梢一挑,疑惑地问我:“笑笑,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我觉得血液都涌到了脸上,火辣辣的烧得难受。“义父……你出去一下好不好?”   我这么说,他神色更加凝重了。“是不是昨晚睡得不好?哪里不舒服,我让军医过来看看。”   “不是……”我无地自容,眼神飘忽起来,“我想再睡一会儿。”   闻人非还是有些不信,“这倒不是问题,只是你真的无恙?”   “睡一会儿就好……”   “那好吧……”闻人非倒也不再勉强,正要退出去,我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叫住了他。“义父,你帮我拿套换洗的衣服来吧。”   他没有多问原因,点点头便离开了。   我松了口气,有他帮我去拿,我便不用穿他的衣服了。不过此刻,他的衣服却实在的在我手中,被握出了人的体温。   我低下头嗅了嗅。嗯,是他的气息……   这让我想起上次送行时那个拥抱,不知为何,只是想起来便会脸颊发烫,那种感觉有些熟悉。记得有次赵白脸与人赌博赢了坛好酒与我和姜惟畅饮,那时喝过了头,便也那般脸上发烫,心跳加速,仿佛要蹦出喉咙一般,可是细细分辨又有一丝不同,便是心头那种麻痒麻痒的感觉……   让人眷恋极了。   我收起闻人非的衣服,怕他一会儿进来了发现。好在他进来之时倒也没有多看,将衣服拿给我,便又退了出去。   我急急拿过衣服,正要换上,忽然发现里面还包了一大包的医用纱布,顿时,明白了什么……   或者说,闻人非明白了什么……   我不该低估他的理解能力的……   换好衣服出来,闻人非正站在门口,若无其事地,把风。   我压低了头,始终不敢抬头看他脸色,   闻人非仰头望着冉冉升起的红日,云淡风轻地说:“我让军医煮了点红糖水,一会儿送来,你今天便在营帐里呆着,不要多走动了。”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闷声说:“哦。”   我脸又开始泛红了吧,我已经感觉到血液在脑袋里爆炸开来,简直是一碗沸腾的红糖水。   闻人非余光扫了我一眼,说:“你脸色看起来很苍白,实在坚持不住跟我说一声。我之前思虑不周,没考虑到女孩子的身体状况。”   他考虑到了才真叫有鬼……   “我没问题的……”我气虚地说, “你别笑话我……”我低下头,对手指。   脑袋上落下一个温暖的掌心,轻轻揉了揉我的发心。我低下头捂着脸,不敢抬头。   “好了,别难为情了,不会有其他人知道的。”   我心里暗道,他知道对我来说比其他人知道还让人难以接受……   之后,还是闻人非主动把我换下的衣裤和铺盖送去清洗,我几乎是虱多不痒,脸丢多了不愁了。   所幸如今不需要再行军,否则我怕是要在马上血尽而亡了。   听从闻人非的话,我在营帐中躺着,喝过红糖水,小腹仍阵阵地痛。闻人非掀了帘子进来,带来了早点让我吃下,自己却转了身走向放置行李的箱子。我顿时一僵,他不会发现什么了?   他打开箱子的手是顿了一下,从我的角度可以看到他疑惑地皱了下眉头,不过没有多细究,便打开了包裹,取了件貂裘出来。   那件貂裘我曾见他穿过,大概是某个冬夜,他又在庭中吹着那呜呜咽咽的箫声,我爬上墙头偷看,那时他便穿着这件貂裘。   蜀都的冬天极少下雪,但那年似乎特别冷,雪没前庭,月色如洗,孤零零开着几朵冷艳的花,那仿佛是传说中不染世间尘埃的广寒宫,庭中站着的,虽不是月中仙子,但想必所谓的谪仙人物,便是如此。   如今想来,那是极美的一幅画面,尽管当时年幼不懂欣赏,却也深深印在了脑海中,是以一见这貂裘,便又想起了那个夜晚。   “这件貂裘你且穿上,以免受寒。”闻人非温声说道。   我愣愣仰着头望他,一时之间竟忘了伸手去接。   他有些疑惑,走近了几步到我跟前,帮我披上貂裘,笑道:“怎么愣住了?又在想什么?”   我方才晃过神来,脑中挥之不去都是雪夜中他落寞的身影,一抬头,正对上噙着淡淡笑意的温润双眸。   “我……”我有些口干舌燥……   他笑了笑,低下头帮我紧了紧领口,系上衣带,鬓角一缕碎发拂过我的脸颊,我垂下眼,正看到他清癯的侧脸。   “义父……”一出声,才发现自己嗓音有点沙哑,忙清了清嗓子。   “怎么了?”系好了带子,他抬眼看向我,带着一丝询问?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将心中疑惑脱口而出,“我不明白……我……没什么好的……这么多年来,好像也没有过乖巧的时候……”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有几分心虚。   “我答应过你父亲,要好好照顾你。”   这个答案,让我有点难过。不……大概比有点,还有多一点。   “除此之外呢?”我有些不死心地追问。   他微抿了下薄唇,似乎是认真在思索着。“我已经认你做义女,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因为答应过我父亲照顾我,所以你认我为义女,因为我是你的义女,所以你对我好,是这样吗?”我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大概是这样吧。”他微笑着回答,好像并不是很在意我的问题。   “我和阿斗,是一样的吗?就像先帝把阿斗托付给你一样?”   他眼神微动,短暂地思索过后,揉了揉我的脑袋,像个认真的老师一样微笑回答道:“阿斗是主,我是臣,我以君臣之礼、师徒之礼待他,其中许多规矩和考量,而你我之间,是父女之情,自然还是有所不同。”   我咬了咬下唇,按捺下心头微妙的钝痛,疑惑地问他:“昨天晚上,你让我想清楚了先问哪一句再开口,其实我想好了的。我……我总想与你亲近,我自小没有父亲,不知道父女之间应是如何相处,我喜欢你宠我护我关心我,但是不喜欢你总拿我当小孩看,那感觉让我难受,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我和他之间距离那样近,近到让我清楚地看到他眼底缓缓扩散开来的惊愕。   惊愕……   吃惊,错愕。   为什么呢?   “他们说你是天下第一聪明人,你应该知道的,为什么呢?”   我紧紧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情绪的波动。   为什么呢?   我也问了自己很多次,一个答案呼之欲出,但我不敢看,我想问他,由他来告诉我。   闻人非缓缓地,几乎是不着痕迹地收回了放在我肩上的手,缓缓拉开了距离。不近不远的距离,不至于让我感觉到他的疏离,也让我感觉不到了他的温度和气息。   许久之后,他似乎想好了答案,一抹笑意浮上眼底。   “因为,你长大了。”   呃?我诧异地眨了眨眼。   “你不喜欢我将你当孩子,是因为你本来就已经不是孩子了。你长大了,觉得自己是大人了,自然不喜欢被小瞧了。每个孩子到了你这个年纪都一样,赵拓、姜惟也是,这是成熟的标志,开始了性格的叛逆,然后才是人格的独立。”闻人非胸有成竹,侃侃而谈。   我忘了啊,他是舌战群儒的闻人非啊……我几乎被他说服了,因为很有道理啊。   “你喜欢我宠你护你,那也是自然,谁都希望别人喜欢自己,关心自己,这种对爱的需求,每个人都是一样的。”   我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他说的,诚然很有道理,很有道理……   说不定真的是这样呢?   我又想起昨天的梦了,虽然某些地方某些细节记不太清楚了,但发生过什么事我还是有印象的。他温软的唇舌,掌心的温度,虽然是梦,感觉却那么真切……   我自己也混乱了……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又被压回了内心深处。   或许他说的是正确的,是我误解了自己的感情。   看我点了点头,闻人非如释重负地一笑,伸出手,在空中顿了一下,又了回去。“我去外面看看,你好好休息。”   他本来想像以往那样拍拍我的肩膀揉揉我的脑袋的,结果犹豫了一下又放弃了。   或许我不该问他那样的问题呢。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四章 清白   在我问过那个问题之后,闻人非与我便保持了距离,并非疏离,但是在举止之间多了分寸,少有肢体上的接触。他笑着说:“我之前都忘了,笑笑已经是个大人了,不能拿你当小孩子了。”   他拿着这个理由与我保持了距离,真是字字真理,让我一口血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悔不当初。   而上邽的攻坚战也开始了,他更忙了,我更不好意思拿这种事情去烦他,每夜只有默默躲在被窝里看他对着沙盘眉头深锁。   这次第,只有赵拓还算半个闲人。领兵,闻人非是不放心他的,冲锋,赵昀也不放心他。闻人非说,赵拓非将才,但为人圆滑处事周全,却是最适合后方调度的人选,也因此,我倒是常常见得到他。   他最常对我说的一句话便是:“笑笑,你还是去洛阳吧。”   于是又一次我终于忍不住问他原因:“赵拓,你会不会觉得,其实我是乱臣贼子司马家的后代?”我指了指上邽的方向,如今在那做指挥的正是司马父子。“不然太后干嘛非得杀我不可?”   “这……”赵拓犹豫了片刻,“其实,我也不是没有这么想过。但是再一细想,你就算是司马氏的族人,也不过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对她能有多大威胁,她何至于这么恨毒你?”   “深宫老女人,实在难以捉摸。或许她恨毒我,不是因为司马姓氏,而是因为闻人非呢?”我看着中军帐,突发奇想。   “嗯?”赵拓也是个脑子灵活的,眼睛一转,明白了七八分。“你的意思是太后不高兴你来投奔丞相,不高兴你们走太近,所以要杀你?”   我点点头。   赵拓嗤笑一声。“真是胡思乱想异想天开,这算什么理由?为什么她要不高兴呢?因为你是丞相的义女?因为丞相待你特别?再怎么荒唐也不至于给我父亲下密诏。”   “那你觉得还有什么解释!”我两手一摊,翻了个白眼。   “我不了解深宫老女人复杂的心思。”他也两手一摊,回我一个白眼。   “对了。”我压低了声音打听,“那你父亲那里,又是怎么说?”   “他把我骂了一顿。”赵拓摸了摸鼻子,“却是什么也没说。”   我本指望从他那里打听到些蛛丝马迹呢。   “赵拓……你有没有从你父亲还是哪里听说过我父亲的事?”我想起那日军医说,我父亲重伤之时,赵昀也去探望过他。   “你父亲……”赵拓眉心微锁,托着下巴回忆,“没听说过。”   “哦……”意料之中,但也有些失望。   赵拓目光一动。“不对!”   “怎么了?”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赵拓站起身来,目光炯炯。“我赵拓在蜀都好歹是个人脉广消息灵通的百晓生,蜀都秘辛我知道的有十之八九,便是宫中宦官的情事我都知道个五六分。你父亲,好歹是个太史令,我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我略过他前面的自吹自擂。“所以呢?”   “所以,一定是有人刻意封锁了消息。”   我愣了一下。他说的没错!我怎么没有想到?   “能够这么严密地封锁消息的,只有蜀都最上层的几个人,太后,丞相,甚至是我父亲。”   “还有一个人……”我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   “谁?”赵拓有些诧异。   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娘亲。”   她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我父亲……   除了那个灵位和名字,我对父亲一无所知。这合理吗?不合理啊……母亲因为父亲的死而与闻人非冷战十年,那母亲对父亲定然有情,既然有情,怎么可能没有一点怀念和追忆?   “我母亲,一定是被迫封锁了消息,所以从来不跟我谈我父亲。”   赵拓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我和他沉默对视着,在脑海中盘点着一切,现在,最大的疑点只有一个——我的父亲,究竟因何而死。   “我有一个预感。”赵拓缓缓说道,“或许太后杀你的原因,可以从你父亲的死因入手调查。”   “而现在,我正有一个线索——那个军医。”我想起之前帮我医治过的那位老军医。   我领着赵拓去找他,刚好他正在捣药,倒不是很忙,听了我们的来意之后,他疑惑地眯了下眼。   “我知道的也就是之前跟你说的那些了,多的我也不清楚了。”   “您再仔细回忆一下,有没有什么细节,让您觉得比较怪异的,印象特别深刻的?”我追问道。   老军医眯着眼睛,仔细回想了一番,突然眼睛一亮,“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了有个地方让我觉得奇怪。”他顿了顿,仿佛又陷入了回忆。“司马昊死后,他女儿也病了一场,去给她诊治的不是我,是我一个老友,不过因为当时东风正起,两军酣战,他被派遣往前线,我便替他去看了一回。小姑娘高热不退,我便开了些药让她内服外敷,褪去外衣的时候,我发现她背上有一大块青紫色的印记,当时我还以为是摔成严重瘀伤了,吓了一跳,细细查看之后,才发现是并非如此……那病症,罕见得很呢……”   我咽了咽口水,情不自禁抚上自己的脖颈,忙问道:“到底是如何?”   “那些青紫色的印记,我只在死婴身上见过,多半是因为婴儿胎死腹中,或者出生时出了什么意外,导致不能自主呼吸,因而气血淤积不畅,造成皮肤青紫。不过若是这种情况,要么当时抢救过来,也就恢复正常了,要么抢救不过来,婴儿当场死亡,这种明明活着,印记却没有完全消退的状况,我却是从未见过,因此觉得颇为惊奇。但因为细查之下,发现这青紫瘢痕对身体并无大碍,加上当时军中伤兵太多,我便也没有太多功夫分心去研究了。”老军医捋了捋胡须,似乎对错失了罕见病例还感到有些可惜。   我见大概也问不出其他了,便拉着赵拓离开。   赵拓的贼眼一直在我背上打转,我自然是感觉得到的。   “你背上……”赵拓执着他夏暖冬凉的扇子指了指我的后背,“真有那瘢痕?”   “我怎么知道。”我咕哝了一句,“我自己又看不到。”   细想来,看过我的后背的,也就是母亲和那天夜里帮我搓皮的几个宫女,不过那几个宫女像跟我有仇似的一句话也没吭,母亲更不曾提起,我根本无从得知。   赵拓的手不规矩爬到我的肩上,笑眯眯地说:“不如我帮你瞧瞧?”   我一巴掌呼他额面上,倒退三步,警惕地瞪着他:“赵白脸你少得寸进尺哈!”   他啪的一声,打开折扇,故作风流地扇啊扇,鬓角碎发微动,笑容款款,颇有几分人渣气质。“你我自小一起长大,情同兄妹,何必如此见外还分你我?”   我嘿嘿笑了一声:“等你和我情同姐妹再说吧。”   赵拓苦恼地叹气:“少爷我虽然被称为妇女之友,却暂时还没有称为妇女的打算。”   我捂住耳朵,干巴巴道:“你一开口我们蜀国的节操都被拉低了。”   赵拓忽然神色一正,肃然道:“难道你真的不想验证一下那军医说的话吗?”   我微怔了一下,有些纠结地皱起眉头。   赵拓又道:“这军中只有你一个女子,你自己断然是看不到的,只能让别人帮你,放眼三军,有谁比我更合适?”说到最后,那风骚的折扇又抖了起来。   他说的这话确实有几分道理……但是,我不会轻易被骗的。   我冷眼瞧他:“我记得辎重部队里是有随军的营妓的。”   执扇的手登时僵住。   “你帮我引荐一下。”我好整以暇地抱胸看他,“想必作为妇女之友的赵白脸公子跟她们是十分的熟悉了。”   对于营妓的存在,我好歹通读了本朝历史,自然不会陌生。这些女子多半是因夫父获罪累及全家,被流放充军,而后收编为一军,平日里随辎重部队行进,负责后勤杂役,也有部分女子沦为营妓。军中压抑,或许彼此都需要宣泄,但这也只是在平时,战时却是不允许的,毕竟会对士兵的士气及体力有所影响,因此她们一直在后方随辎重部队行进。我之前远远看过一眼,人数不多,虽也穿着士兵的衣服,却不像我掩饰自己的性别,因此一眼便能认出来。   如今辎重部队已经跟上,便驻扎在后方,离此地不远。   赵拓听我这么说,脸色顿时有些发苦。   我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好啦,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晚上便带我过去,找个女子帮我看看后背,若真有瘢痕便拓下来,花不了多少工夫。”   赵拓扶额道:“我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对于赵拓的哀嚎,我深表遗憾但果断无视了。   因为这些天两军胶着,会议不断,闻人非又有意无意躲着我,想要找个机会溜走其实不难。而有赵拓傍身,我也不怕被人暗下杀手。   倒并非我如何信任赵拓的武艺,只是觉得关键时刻我拿把刀子捅他脖子上,赵大将军应该也会投鼠忌器吧……   这么一想,我眼神又出卖了自己,赵拓警惕地与我保持了三步距离,眯着眼睛审视我:“小笑笑,你是不是在打什么坏主意?”   我呵呵呵呵干笑:“哪能呢,赵白脸大哥,你我情同兄妹,我如何打你的坏主意。”   赵拓摸了摸鼻子,摇头叹气:“我又没说你是打我的坏主意,你怎么就不打自招了呢。也罢,算我倒霉了。”   到营妓的营帐约莫两里路,这一路上巡逻士兵不少,见了赵拓纷纷行礼,又瞄了我一眼,我在这军中深居简出,还算是个生面孔,因此他们照规矩盘问了一下。   赵拓指了指我答道:“这是丞相的侍卫小笑子,我带他去盘点下粮草。”   那带头的侍卫抬了下眼,又看了下地,心领神会地微笑道:“末将明白了。”   喂喂,那一副“你不用说我懂的”暧昧表情是什么意思啊?   待他们走了,我才戳了戳赵拓的后腰。“为何他们笑得一脸猥琐?”   赵拓一摊手:“姑奶奶,大半夜的,乌云蔽月黑乎乎,看都看不清,我说盘点粮草谁信啊。你看看我们走的方向,傻子都知道我们去的是营妓营了。然后嘛……由于在下薄有风流佳名,因此那群傻子理所当然觉得我是带你去……嗯嗯……”他朝我挤眉弄眼,露出一个熟悉的表情,在我耳畔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你懂的……”   我面无表情一巴掌呼他脸上。   赵拓脚步轻快哼着歌闪开,朝前迈步走去,我咬咬牙,恨恨跟上。那群士兵猜测的,也不能算全错,错只错在,把我和赵拓当成同一种人了。   好歹我现在是闻人非的亲兵啊,多给他丢脸呢。   到了营妓营,见灯火还亮着,夜风中远远传来细碎的说话声,间或夹杂几声轻笑。赵拓泰然自若走到一顶营帐前,清咳两声,问道:“玉娘姐姐歇下了吗?”   营帐里的声音缓了一下,片刻便听到脚步声到了跟前,掀开了帘子。   是个鹅蛋脸的女子,看模样有二十五六岁了,容貌算不上美丽,但眉眼间却有一种女人风情。   叫玉娘的营妓微倚着门框,似笑非笑望着赵拓:“小赵将军,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赵拓那风骚的扇子又蠢蠢欲动了,笑得春风满面。“玉娘姐姐说笑了,想来见姐姐何须等风起,只是因为思念便来了。”   玉娘笑意越来越深,莲步轻移,向赵拓靠近,伸手抚向赵拓的脸颊。手到近处,忽然手势一变,捏住了赵拓的脸颊,往右一扯,笑意也变了意味:“臭小子,我还不知道你么,无事不登三宝殿,真想念了,你这几日怎么不来见我?”   赵拓脸颊被扯得变形,白皙的皮肤微微泛红,却是不改神色。“前几日忙着,今日一得空,便不分昼夜迫不及待赶来了。”   “得了吧。”玉娘松了手,笑眯眯道,“你小赵将军负责的不便是后方的协调调配吗,若真想见我何时不行?今日才来,定是有所求。姐姐认识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要做什么便直说,我可曾拒了你?”说着转了身,向屋内走去,“你们也进来吧。”   赵拓要走,我拉住他,问道:“这什么人?”   赵拓低声道:“她原是商家女儿,因为父兄犯了重法被株连至此,我父亲见她女红诗文都懂,便让她管着这些营妓。我自小在军中磨练,便与她十分熟识。她画工也是极好的,待会让她帮你。”   我点了点头,又想到赵拓方才那番恶心的话,忍不住啧啧两声道:“赵拓,你这个小色鬼,对待女人还真有一套,什么肉麻话都说得出口。”   赵拓又笑得不正经了。“对你我是半套也没有。”顿了顿,不怀好意补充道,“恐怕是因为你不是女人。”   “呸!”我把他推了进去。   营帐里的女子有十个,铺开了两排床铺,有几个女子正在修补着衣服,这时都停下了手头工作,好奇地打量着赵拓。   我看这女子有老有少,却是二十岁左右的多些,大多十分大胆,也不会含羞带怯,有几个甚至直勾勾地盯着赵拓,眉眼含春。   我斜眼看赵拓,这厮确有几分本钱,自小习武,生得高大挺拔,四肢修长有力,偏又生了张白皙俊美的脸皮,管不住的桃花眼见了谁都是一副勾人的模样,也难怪这些营妓对他起了心思。   只有我知道他性情恶劣,不会上当。   玉娘的地位果然是其他人高上一些,因此她的铺位并不与其他人挤在一起,而是在另一头。隔了些距离,赵拓压低了声音把来意跟她说了一遍,她有些惊奇地眨了下眼,美目朝我身上瞟来,随即轻轻点了点头,对我招了招手,微笑道:“你过来。”   我有些不好意思,硬着头皮上去,低低叫了声:“玉娘姐姐好……”   玉娘笑意更深了几分。“方才外面黑暗瞧不真切,现在看清了,果然是个女子。赵拓把事情都跟我说了,小事一件,便交给我吧。”又转头对赵拓道,“你去外面守着吧。”   赵拓摸了摸鼻子,无奈地扫了我一眼,耸肩道:“那可快些。”   玉娘手边便有石墨,又取了块粗布手帕,摊开在矮桌上,笑着对我说道:“你也不必这么拘谨,放松些,我又不会吃了你。来,背过身去,把衣服解开吧。”   我心里总想着赵拓与玉娘的关系,感觉便有些微妙诡异,想不到赵拓口味竟是这般重,老少咸宜,不知道是不是还男女通吃。   我这一背过身,刚好正面却迎上了九双好奇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我,让我捏着衣带的手拉不开。当着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宽衣解带,对我来说着实有些难度。我咽了咽口水,说:“玉娘姐姐,我伏在床上可好?”   玉娘像是猜中了我的心思,轻笑一声:“也成。”   我如释重负,极快地脱了外套,伏在床上,把中衣拉下来少许。“后背上有东西吗?”我问道。   “咦……”带着点薄茧的指腹自我后颈而下,抚过肩胛骨。“确实有一片,比我的巴掌还大上许多,这颜色像是青黑色,又带了点暗紫,我帮你拓下来。”   我点了点头,又打了个寒颤。后颈上凉飕飕的。   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玉娘开始动笔了。忽然又听到她问道:“方才听赵拓说,你是他的青梅?”   我下意识地说:“呸!”   玉娘笑了一声:“我猜也不是。”   “当然不是。”我突然想到自己正承着他的情,而且这玉娘跟赵拓好像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说不定她正在试探我是不是她的情敌。我斟酌道:“我们虽是从小一起长大,却是情同兄妹,赵大哥红粉知己遍天下,哪里轮得到我。”这话说起来还挺恶心的。   不,是十分恶心。   玉娘轻笑道:“他就是个小毛孩子,对天下女子都是一般温柔体贴、风流潇洒的模样,倒是未曾见他待一个女子如待你这般。”   我心道,那是因为他根本没拿我当女子。   “赵大哥对玉娘姐姐十分看重。”我回答道。   “呵呵,那孩子口口声声喊我姐姐,心里只怕拿我当娘。记得他七八岁便被送到军中磨练,那时日日一身伤,将军的儿子又不好意思喊疼怕累,便都硬扛着,还是我帮他擦的药。那时他脱口喊我娘,被我一巴掌扇了回去,才改口喊的姐姐。想我玉娘正年轻,哪能轻易当人便宜娘亲。”   听她这么说,我有些诧异。自我认识赵拓,他便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却没想到他小时候在军中竟是另一番模样。他受了什么刺激变化这么大啊?   玉娘口口声声说不愿意当便宜娘亲,可这赵拓是赵昀的儿子,那身份摆着呢,多少人想巴结,她却轻易推了,想来她跟其他女子是不同的,难怪赵拓对她另眼看待。   “玉娘姐姐虽然这么说,可心里怕也是疼极了他的,有求必应。”我想起方才两人的对话,笑道,“他舌灿莲花,在女人圈里定然最受欢迎了。”   “那倒未必了,那孩子是生得好相貌,可哪里比得上丞相呢,在这军中,自然是丞相最得女子心意了,若能得丞相一顾,此生便也值了。”玉娘笑笑答道,“连我也不能例外呢。”   我怔了一下,心中似乎闪过什么异样的情愫,快得来不及捕捉,便听到她说:“好了,你肩胛骨上这块是拓好了。”玉娘将手帕递给了我,又道,“只是不知道往下还有没有。”   我接过手帕扫了一眼,按捺下方才心头滋生的些许情绪,说道:“既然来了,自然是要一并看清楚的。”   “我帮你吧。”玉娘笑着上前,弯下腰,捏住我后领两角,往下拉,让更多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   便在这时,忽然听到外面响起赵拓夸张的声音:“丞相,丞相你怎么来了!”   我和玉娘的手俱是一抖,玉娘捏着我的衣领本想往下拉的手顿了顿,立刻往上拉起来。   外面又传来对话声。   闻人非声音低沉:“你既然在这里,那想必笑笑是在里面了。”   “什么笑笑?”   “让开,你们在这做什么?”闻人非的声音又沉了三分,我仿佛可以看见他紧紧皱起的眉头了。   我手忙脚乱地想要把衣服穿好,却越忙越乱,玉娘帮我把方才扔在一边的外套取来,她虽然不知道我为何慌乱,但也跟着慌了起来。   怎么解释?   定然不能让他知道我在查自己的身世,毕竟他们这样慎重地封锁起来,一定是不希望我知道,若打草惊蛇只怕他会更加小心地湮灭证据。   不能让他觉得我是在做坏事,可是在这营妓营里,我还能做什么好事?   我余光扫过一旁的针线,灵光一闪,来不及多想,便向玉娘手中的衣服抓去——撕破它,假装我是来补衣服的!   我已经来不及去想这个理由是否合理了,抓住外衣一角的手用力往自己的方向一扯,没想到玉娘跟我却没了默契,竟没有松手,被我的力气一带,惊呼一声,向前踉跄一步。   我只看到阴影从天而降,砰的一下——玉娘摔在了我身上,慌乱间她左手一扯,抓住了我的右臂,将我的中衣往下一扯,我的肩膀顿时裸露出来。   闻人非就是在这时进来的。   我和玉娘刷地转头看他。   看到他眼中压抑的怒火和诧异,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我们是清白的!”   于是闻人非眼中的诧异瞬间为更深沉的怒火所代替。   呃……女人和女人抱在一起,我干吗非得多嘴掩饰一句……   他好像完全被我误导着,想歪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五章 告白   可是这时候,我总不能再说一句——其实我们不是清白的吧。   而且这种被捉奸在床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没等我想好下一句话,闻人非就大步上前,把玉娘从我身上拉开,顺手扯过我的外衣披在我身上。   “给你三句话解释。”   我仰头看着他的眼睛,闻人非上一次这么生气是什么时候?我带阿斗出宫的时候?我逃课的时候?   想不起来了……   我心里乱糟糟的,低低声说:“多说几句行不行?”   闻人非眯了下眼,不理我,隔着外衣帮我把方才被扯落到的手臂的中衣正回原位,然后说:“还有两句。”   我眼神游移,最后投向闻人非背后进来的赵拓,拼命眨眼求助。   赵拓轻轻咳嗽两声,说:“其实……是笑笑衣服破了,我带她来补衣服。”   哇!赵拓,我突然爱你了,咱俩好有默契哦!   闻人非冷笑一声,显然不信。   唉……赵拓,咱俩蠢到一起了……   这时,玉娘柔柔的声音忽然响起。“笑笑的衣服还没补好,明日补好了,我再让人送过去吧。”   闻人非抬眼向她看去。   玉娘手上拿着件外衣,和我身上这件别无二致,只是下摆开了一道口子,那口子上还缝了一小半。玉娘微笑道:“方才她脱了外衣让我补,没想到丞相大人忽然来了,我一时心急便另外取了一件给她披上,没想到一不小心摔倒了,不知道有没有伤到她。”   玉娘……你是我亲娘……   我和赵拓都眼泪汪汪地看着她。   闻人非脸色稍霁,我不觉得这就能瞒过他,不过有这么一个解释他也只能暂时先接受了,又转头来看我,声音和缓了许多:“刚才有没有伤到?”   我立刻捂住心口,故作虚弱道:“好像撞到心口了……”   闻人非下意识想伸手,伸到半空顿了一下,又收了回去,冷着脸道:“下次衣服若破了让人送来即可,不需要自己亲自过来了。”   我乖巧地点点头。   他站起身来,对我说道:“我在外面等你,你穿好衣服便出来。”又对玉娘点了个头,“麻烦你了。”   玉娘朝他笑了笑,不卑不亢。   闻人非眼底闪过一丝诧异,却也没有多说什么,转身便出了营帐。赵拓松了口气,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也无声无息飘了出去。   我这才整理自己的衣冠,压低了声音对玉娘微笑道:“方才多亏你了。”   玉娘朝我眨了眨眼,笑着说:“明日我再送衣服给你。”   我收好手帕出了营帐,外面风正冷,赵拓头低低的,那把耍风骚的扇子也像他一样耷拉着脑袋。闻人非负手站在门口,虽是一言不发,气势上却将赵拓碾压进了尘埃里。   我上前两步,扯了扯他的袖子,晃来晃去:“义父,我们走吧。”   他冷哼一声,不应答,不过也没有甩掉我的手,终于是抬步离开了营妓营。走出了一段距离,闻人非才道:“以后不许去营妓营。”   赵拓头压得更低了。他是个风流阵里的急先锋,此时怕是对号入座了,正心虚着呢。   我讨好道:“义父,你别怪赵拓了,是我让他带我去的。”   赵拓的脑袋似乎动了一下,朝我这边扫了一眼。   闻人非低头看了我一眼。“我方才那句话是对你说的。”   “咦?”   闻人非解释道:“你一个女子,出现在营妓营,很容易被人误会了身份。若遇上一些士兵将你当成营妓……”   他后面的话没说下去,但我和赵拓却是听明白了。   若是有士兵将我当成营妓要干嘛干嘛,我力气上敌不过,就算真的被干嘛干嘛了,那士兵也是无知者无罪了……   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冷了?”闻人非低声问道。   “啊?”我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好像有点。”   “这么晚出来也不穿上貂裘。”闻人非皱眉摇头,反手抓住我的手腕,笼进他的袖中。   我心说,穿着他的貂裘出来,那得多招摇啊……   好不容易走到了营地,赵拓垂手一拱,逃之夭夭。   此处有巡逻兵,闻人非也不好与我过分亲近,便又松开了手,让我心里头顿时空落落的。   回了营帐,闻人非便让我穿上貂裘,又升起了火盆,如今冬意渐盛,晚上越发冷了。   “义父,你怎么知道我去了……营妓营……”我有些心虚地问。   闻人非拨了一下火盆,火光跳了一下,映亮了他的侧脸。“回来的时候见那么晚了你不在营帐,我便问了巡逻兵。你和赵拓那么大的目标,去的还是营妓营,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呵呵……”我干笑两声,“义父,你不要生气,我保证不会有下次了!”   闻人非这才抬起头来正眼看我。“我不是生气,是担心。你一个女子,在军中本已不妥,更何况是那种地方。赵拓也太不知分寸了。”   若是以往我定然要对赵拓落井下石一番,但这一回全是我的主意,我总不好叫他背黑锅,便帮他说情道:“他也不是故意的,是我逼着他的,义父你别怪他,嗯……别告诉赵将军。”   闻人非眼神微动。“第一回见你帮他说情。”   谁让我心虚啊……这话却不能说出口,我只有低下头沉默不语,眼神闪烁。   可是闻人非似乎误解了我的反应,把这当成了羞涩,于是微微诧异道:“你和赵拓,难道真的……”   我惊愕地抬头看他。这种误会是万万不能有的!“才、才不是!”   可是我的结巴让他眼神更确定了三分,缓缓垂下眼睑,若有所思道:“若不论出身,你们青梅竹马,倒也是良配……”   我猛地站起身来,大声说:“不是!没有!”   这回,轮到他错愕了。   或许我的反应真的太大了。   可是我真的不喜欢那样的感觉,好像他迫不及待想把我推给别人。   我又坐了回来,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膝盖,食指无意识抠着身下的席子,赌气着喃喃道:“你若真想赶我走,也不需要这么千方百计。”   那边传来衣衫摩擦的声音,脚步声近到了跟前。   “怎么又这么说,我何曾想赶你走?”闻人非在我身前半膝蹲下。   我微抬起头,目测了我和他之间的距离。   心里头有点苦涩。   “我心里明白的。”我将目光移回自己的膝盖,不想看他,怕乱了心神又说不出话。“之前,我逃离蜀都跑来找你,你便想将我送走。我知道你要说你是为了我的安全着想,可是我的心总是敏感的,是真心还是谎话,我能感觉到。后来,你答应了让我留下,甚至让我住在你身边,我心里是高兴的,可是那一日,我问过了你问题,你便又开始疏远我了。”   那边沉默了片刻。   “是你多心了,这几日军务繁忙,所以我才没能时常陪在你身边。”闻人非温声解释道。   我摇了摇头。“不是,我没有要你时时刻刻陪在我身边,我明白那是不可能的,我也不敢那么贪心。我只是希望……只是希望当你在我身边的时候,不要离我那么远。”   这句话,说起来似乎有些矛盾,可是我真实这样感觉着,当他在我身边的时候,总是刻意地保持着这一尺三分的距离,但这一点距离,在我心里却将我们两人远远隔开了。   “我总也猜不懂你心里的想法,大约是我太笨了,不知道哪里做错了什么,惹你不高兴。你说出来,我若能改,便改了,若实在改不了,我离开也便是了……”心口一阵钝钝的疼痛,口中一阵发苦,我勉强扯了扯嘴角,“我觉得这样猜,很累。”   我觉得自己真是个尴尬的阶层,比闻人非笨,所以猜不透他的心,比阿斗聪明,但就因为这三分的聪明,让我深切体会到了七分的苦涩。我宁愿更加愚笨一些,便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我陷进了自己的情绪里,直到听到头上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顷刻便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唉,熟悉的体温,熟悉的气息,我不敢闭上眼睛,让自己放松沉醉其中,只怕迷失了自己,才发现又是一场短暂的梦。   “你累……我又何尝轻松……”闻人非苦笑了一声,说话的声音极低,像是说给自己听一般,近乎呢喃。“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咬咬下唇,鼓起勇气问道:“为什么这些天,你总是不愿意像以前那样靠近我?”   闻人非微僵了一下。   我立刻说道:“你别否认,我感觉得到!”   他叹息着笑了一声,无奈摇头。“是我小瞧了你的敏感。”   “那,你能告诉我原因吗?”我仰起头,触目所及是他微低着的下巴,和唇畔一抹带着淡淡苦涩的笑意。   “那日你的问题提醒了我,你已不再是个孩子,如你这般年纪的少女,是该要避嫌了,男女授受不亲,即便是义父女之间。”闻人非神色严肃了许多,似乎说起的是大道理。   却也是正理。   我茫然望着他,睫毛颤了颤,总觉得他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但我却都不以为然。   他抬手轻轻抚摸我的发心。“有些举止,你我之间是不应当有的。如赵拓,他喜欢你,你若也喜欢他,他日你们结为连理,便会有他来替我呵护照顾你。身为义父,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赵拓?   我愣了一下。想象着如果此番拥抱着我的是赵拓……   不。   我摇了摇头,抬手环抱住闻人非劲瘦的腰身。“我只要你对我好。”   闻人非拉下我的手,温声道:“如今我说什么,你怕是听不进去,日后若对一个男子动了情,便是我想留你,你也是要离我而去的。”   他的眼睛真好看。   我痴痴望着他的双眸,心里只有这个想法。   像星空一样浩瀚,仿佛将我的灵魂都吸进去了。   “别胡思乱想,我说过会护你疼你,便不会食言。”闻人非笑了笑,安置我睡下。   我抓着被子,将自己蜷缩成一团,然后钻进被窝里,与世隔绝。   疼我护我,决不食言。   可是我总觉得,自己要的,并不只是这些。   第二天一早醒来,闻人非一如既往早已离开。   过午后,玉娘送了外衣来。   我倒了杯温水给她。   “我想过你身份定然特别,没想到,你就是传说中丞相的义女。”玉娘啜了口温水,微笑道,“昨日丞相突然出现,也是吓了我一跳呢。”   “多亏了玉娘你反应机敏了。”我也与她热络了起来。她人真的很好,难怪赵拓喜欢她。   “那点小伎俩怎么骗得过丞相,只是他那时在情绪上,只找个听得过去的理由当台阶下了,也就是了。”玉娘倒是了解闻人非,“我见过丞相的次数不多,也是第一次看到他那样又急又怒,想必他是很关心你。”   听到这里,我却有点失落。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玉娘注意到了我的失落,“是不是丞相责骂你了?”   “没有。”我勉强笑了笑,心中有个死结,我自己也解不开。   这时忽然听到外面传来说话声,一个正是闻人非,另一个似乎是赵拓。   闻人非说:“明日你便率两千轻骑往周边县城调今秋之粮作应急之需。”   赵拓似乎说了什么,闻人非又道:“好,我便唤她出来。”   说罢门帘一动,他探身进来。   玉娘行了个礼,闻人非对她的出现并没有表示诧异,大概是因为昨天晚上她已说过要来。   闻人非把手中的事物放在矮桌上,对我说道:“赵拓在外面等着见你。”   估计是因为昨天晚上的事,闻人非限制了赵拓跟我的见面。   我摸了摸怀里的手帕,出了帐篷。赵拓早已等在一边,因为怕说话声被帐篷内的人听到,他把我拉远了几步。   “昨天回去后,丞相没有责骂你吧?”赵拓问道。   我扯扯嘴角强笑道:“没有,我把所有错都往你身上推。”   赵拓故作哀叹:“难怪今天就要把我调走,小笑笑,不要太想我。”   我哼了一声。   赵拓又问道:“昨天瘢痕有拓好吗?”   我把手帕从怀里掏了出来。“在这里。”   今天早上我便仔细看过了,玉娘把拓印画得极其仔细,细小的纹路也画了出来,摊开来看,这便像是一朵莲花。   其实应该也只是巧合,刚好胎记长这样了,方便联想而已,哪能那么刚好就是一朵莲花呢?   “有头绪吗?”赵拓问道。   我摇了摇头。“只是个胎记而已。听老军医的话,说不定还要从这胎记的产生查起。”   “可是军医也说了,这种病例他也未曾见过,说不定还要找更高明的大夫。高明的大夫……还是宫里的御医强上许多。可惜如今蜀国皇宫你是不能回去了,魏国那边说不定司马父子出行也带着御医,不过那边更不可能了。”赵拓说完自己都打了个哈哈。   正说着,便有士兵来催促赵拓。   “我恐怕要离开几日了,这段时间你还是跟在闻人非身边安全些,昨天晚上他说的话是有道理的,把你带去营妓营是我考虑不周到了。”赵拓有些抱歉道。   我摆了摆手笑道:“又不是我独自一人去,你也陪着我,总不会让我出事的。”   赵拓一愣,随即缓缓笑开,点头道:“那是自然。”   那笑容,不知为何让我觉得似乎和平时有些不同。   我忽然想起昨夜里闻人非说的话——他说赵拓喜欢我。   我看着赵拓远去的背影,觉得……应该不可能吧……   将手帕塞会怀里放好,我转身回了营帐。   玉娘还没走,此时正在给闻人非磨墨。   “……记得那时母亲便常教我们唱着南阳小调,只是离乡太久,许多词都忘记了,只记得旋律。”玉娘轻轻哼了一段,又笑道,“也不知对不对。”   闻人非微笑道:“旋律是没错,词我却记得,你若想要,我一会儿抄给你。”   “那便感激不尽了。”玉娘眼睛一亮,笑意愈加真切。   闻人非这时才发现我进来了,转头向我看来。“赵拓走了吗?”   我点了点头,看看他,又看了看玉娘。   “刚刚玉娘唱得很好听,听说是叫南阳小调?原来玉娘和义父是同乡?”   玉娘笑着说:“何止,其实我与丞相少时便见过几回,隔着一小段路的距离而已,只是当时没想到彼此今后的遭遇,更没想到今日他乡遇故知。”   “难怪我昨日看你觉得有些面善,听你的谈吐气度,也和一般人不同,原来是徐先生千金。真没想到徐先生一家竟会有此遭遇,想必是遭人陷害。”闻人非叹息道。   玉娘笑盈盈,倒似看开了。“时也命也,那些年头战乱四起,民不聊生,我们徐家落难,与其说是遭人陷害,不如说是乱世犬难以避免的劫数。如今父兄都已过世,我幸得赵将军关照,在军中能得一席之地,凭本事养活自己,已是满足了。”   闻人非微微点头,目录赞赏。“宠辱不惊,到底是徐家家教。”   我默默看了他们片刻,觉得自己是插不上话了,便走到一边盘腿坐下。想了想,决定掏出手帕来研究一会儿。   可能是昨天真的被撞伤了心口,这会儿抬起手,才觉得一波接一波的酸痛涌了上来。   手颤了颤,终究没有力气再抬起来。   如果赵拓在这里便好了,欺负他一下,和他斗斗嘴,也许心口的疼痛便会好了。   我垂着眼,想了不知道多久,直到玉娘起身说告辞。   “啊?”我抬起头,眼睛扫了一圈,好不容易才对上她的眼睛,“要走了吗?这么快?”   “不快,都一个时辰了。”玉娘微笑道。   原来一个时辰了啊……   “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玉娘眉心微蹙,有些担忧。   我摸了摸脸颊,好似有些冰凉。“没事的,只是在想问题。”   玉娘半信半疑。闻人非听了她的话,也抬眼向我看来,“是不是昨晚着凉了?”眉头一皱,“真不该让你跟着赵拓。”   我低声呢喃道:“才不关他的事。”   玉娘意味深长地笑道:“赵拓那臭小子,若知道你这么维护他,不知道该有多高兴。”   “我有些倦了,要先睡了。”我手有些颤抖地脱下貂裘,钻进被窝。被窝很冷,我又蜷缩了起来,把自己埋进被窝深处。   这样的姿势让我觉得有安全感,就像回到了娘胎里,四周是安静的,我被紧紧的环抱着,温柔又结实地拥抱着。   但是片刻后,这方小天地又坍塌了。   一丝微弱的光线透了进来。   闻人非的声音也传了进来:“怎么了,要是真的不舒服,找军医过来看看。”   我没有回答。   一只带着淡淡体温的手覆上我的额头,片刻后又抽走。“没有发烧,正常。”闻人非下了判断,“是不是赵拓同你说了什么话,让你不开心了?”   我没有回答。   我一直在想着方才的画面,挥之不去。   很久以前就想过的一个可能性,突然之间跳到了我面前,它不再那么遥远渺茫,它变得触手可及,随时可能发生。   “怎么了?在闹什么别扭?”被子被掀开,我被迫暴露在外面的世界里。   可是我还没想好怎么去面对。   “我要睡了,你别吵我。”我开口,声音却有些沙哑。   闻人非略微一惊。“怎么声音哑了?”说着右手搭上了我的肩膀,将我扳正了姿势,仰躺着,正对上他的眼睛。   “玉娘说得没错,你的脸色真的很苍白。”闻人非叹了口气,“到底怎么了,不能和我说说吗?”   玉娘……如果她没说,你也不会注意到了……   “没事的。”我调整着呼吸,“只是赵拓走了,我有些难过。”   闻人非眼神一动,随即微抿了下薄唇,“这样……”   好像又等了许久,他才又说:“笑笑,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赵拓?”   我迷茫地望着他。“什么叫很喜欢?”   闻人非眼神渐渐柔和,“很喜欢,就是想一生一世和他在一起,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会开心喜悦,和他分开的时候,会悲伤不舍,就像你现在这般。”   我怔怔地问:“是不是……会想和他依偎拥抱,不想看到他对别的女孩子和颜悦色,只想他完全只属于我一个人?”   闻人非笑了。“赵拓平日里虽玩世不恭,看似对每个女子都很好,但我却看得清楚,他心中对那些女子并无牵挂,不过是客套虚礼,只有对着你时,才不是那副面貌。”   “义父你看得清楚吗?你看得清楚赵拓吗?”我问他。   “我识人无数,看到的总是比你多。”他笑。   可我心中凄楚。   “那义父你为何看不清楚我呢?”我捂着眼睛,紧紧咬着下唇,眼泪从指缝间滑落。   “其实我真正喜欢的,是义父你啊!”   想和你依偎、拥抱,不想看到你对别的女人和颜悦色。   想完完全全地独占你。   和你在一起时,会开心喜悦,想到要分开,会悲伤不舍。   想到一生一世,会很甜蜜。   想到你将离我而去,会痛不欲生。   就像现在的我这样。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六章 离别   十六岁,是多事之秋。   我看过许多的话本故事,多少故事的主角都死在他们十六岁这一年。   我已经三天没有见过闻人非了。   我以为那会让我很痛苦,可事实上,并没有。   或许是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他。   当我哭着说喜欢他的时候,我不敢睁开眼睛看他的神情。   我想他一定是震惊且悲哀着,或许还会觉得恶心呢?   可他到底是闻人非,震惊过后,只是用他温暖的右手轻抚我的发心,仿佛要扫去我脑海中一切纷繁的情绪,一切不该有的情思。   “你年纪尚小,不识情爱滋味,只因为我待你好,你便错将自己对我孺慕之情当做了情爱,他日你遇上真心喜欢的男子,便会知道今日所言,并非由心。”   我用尽了力气说了出来,他却只当我是无心的戏言。   我强抑着颤抖说:“你扶我起来好么?”我的力气好像被抽干了。   闻人非没有拒绝,右手抵着我的后背,扶着我坐起。我辛苦地喘息着,觉得心口疼得难受,每一个呼吸都像一把刀在心脏上留下了一道血口。   “你真的没有一点喜欢我么?”我不死心地问,带上了哀求。   闻人非许久没有回答,这样漫长的沉默,让我心底又升腾起了一阵希望,直到他说:“我自然是喜欢你的,只是,并非你所想象的那种喜欢。”   啪!   心弦断裂的声音很清脆。   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狠狠地推倒他,翻身跨坐在他身上,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俯下身吻住他的唇瓣。   冰冷的,是他的唇。   温暖的,是我咬破了他的唇,渡入我口中的血。   我啮咬吮吸着他的双唇,看到他眼底浓浓的悲哀,浓得化不开的悲哀,仿佛在说:死心吧……   他真的没有一点喜欢我。   我终于放弃了,趴在他身上,嚎啕大哭。   他的手一下又一下,轻轻拍在我的背上,像在哄着小孩。   在他心里,我永远是个孩子。   不知道哭了多久,我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然后又做了那个梦,他成亲了,这一回,新娘真的不是我。   血红血红的嫁衣,新娘披着红盖头,我看不见她的脸,不管她是谁,玉娘或者别人,但是我得喊她义母。我抬头看见了晃眼的喜字和红烛,唢呐声喇叭声,鞭炮声欢笑声,周围很吵,我的世界很安静。   闻人非被淹没在欢乐的人群里,我们之间隔着千山万水。   醒来之后,我三天不出帐篷,他三天没回来。   第四天,我去了趟营妓营,她们告诉我玉娘去了灶房。我转去了灶房,那时玉娘在做南阳菜,她请我吃了一些,和蜀都的菜口味确实很不一样。想必闻人非是比较喜欢喜欢南阳菜的。   “这几天你一直没出帐篷,我想你可能是病了,问了丞相,他说你是那日感染了风寒,让我不要打扰你休息。但是想着过去了三天,你今天身体也该好点了,便多做了一些菜,准备送过去给你,没想到你自己过来了,鼻子倒是很灵。”玉娘笑得极美。其实她的长相并不十分美丽,但是笑起来自然风情万种,成熟女人的魅力,便是我也很喜欢的。   她温柔又能干,体贴又周到,和闻人非又是同乡,想必会照顾好他的。比我好上许多许多了。   我像是很久没吃过饭一样,狠狠扫了一顿饭,看得玉娘瞠目结舌。   饭后,我打着饱嗝,笑嘻嘻对玉娘说:“玉娘,你当我义母好不好?”   她更是惊愕了。   我调整了下表情,认真地说:“我义父他孤零零一个人二十八年了,他这前半生啊,总是在为这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操心着,也没有人为他做打算,没有人照顾他。如今遇上了你,那是再好不过了的。真心话,从小到大,我就没见他对第二个女人像对你这样和善过!”   在他眼里,我不是女人,只是个小孩。我心下凄楚。   玉娘惊愕过后,静静地望着我:“你是个孩子,又懂什么了?”   “所以说你们真有默契啊,一条心啊!他也老是觉得我是个孩子。”我心中笑得越发可怜自己,“所以今天,我这个孩子要帮他做一件事。”   我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那东西柔软的丝帕包裹着,被我心口的温度熨热了,方才拿了出来。   玉娘在我的示意下打开了丝帕。   仿佛鲜血凝成的玉镯,在阳光下轻轻一晃,反射出点点金光。   玉娘惊呼一声。   我指着玉镯内侧刻着的字说:“这镯子是闻人家的传家之物,都是传给媳妇的,从今天起,它就是你的了。”   “不!”玉娘将丝帕盖上,掩住了光芒,坚决地说,“我不能收,这玉镯你从哪里取来的,还是拿回去吧。这么贵重的宝物不是我该拥有的。”   我取过手镯,不由分说帮她戴上。   终于,我的枷锁解脱了。   我露出甜甜的微笑:“好了啦,不要推辞啦。不然等会儿你拿这个去问我义父,看他怎么说。其实他很爱面子啊,是拉不下脸来说喜欢的,所以我这个义女就代劳了。别这样看着我嘛,唉,刚刚吃太饱我肚子胀了,先走了啦!”   说完夺门而出,一口气跑出两里地。   今天早上出门前,我在他桌上留下一封信。   其实也没什么话好说的。   ——我走了,去洛阳找娘亲。不要担心我,我会照顾自己的。   可是我依然很难过。   也许是跑得太快了,呼吸间整个腹腔都如火烧般疼痛,眼泪鼻涕哗啦啦往下流。我扶着树,脑袋一阵晕眩,突然胃里翻涌起来,我俯身吐了一地。   吐完之后,向后退了两步,躺在地上放声大哭。   很多很多年没有这样哭过了,上一次这样哭是什么时候?   忘记了……   也许是出生的时候,离开娘胎的时候,因为我不想来到这个世界,我害怕离开了那个安全的所在,害怕独自面对这个未知的未来,于是我放声大哭。可是哭也没有用,我还是活下来了,活蹦乱跳的,去迎接下一次痛哭流涕。   闻人非……   闻人非……   闻人非……   我在舌底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好像咀嚼久了,味道就会淡了。   我是突然醒悟过来,醒悟过来之后再回头去看,才知道自己那么多年一直在做着同一件事。   喜欢闻人非。   比如很小的时候爬到树上,偷偷看他俊美却落寞的身影,听他吹悠远却呜咽的箫声。   比如我做着各种不着调不靠谱的事,希望他能多看我两眼,哪怕他拍拍我的脑袋骂我胡闹。   比如我其实很努力地学着他教授的一切,看着他看过的书,想成为他希望我成为的那种人。   他说不如我们结为义父女。   我真的不懂,我以为只要和他关系近一步就好了,所以我好高兴,唉,我有义父了,不不不,重要的是,我有闻人非了……他说我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可是现在我才明白,这不是我要的关系,我不要仅仅是近一步,我要的是亲密无间,我要的不是成为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而是成为他在这世上没有血缘关系的人里最最亲密的一个。   但他用眼神告诉我:死心吧……   我喜欢了他,大概十年吧。   没关系,我还有很多个十年,第一个十年忘不了,我还有第二个十年,第二个十年忘不了,还有第三个。我要活很久很久,这样,我就有足够的时间去忘记对他的感情了……   到那时候,我们仅仅只是义父与义女。   而已。   我想闻人非发现我走了也许会让银剑哥哥找我,不想被抓回去,于是我很快便又上路,路上遇到一户农家,我用了点碎银子换了身朴素不打眼的少年衣物和干粮,向他们打听了去洛阳的路。   但最苦恼的是,现在通往洛阳的必经之路,上邽,因为战事正封锁着,不许出入。   那农家老汉是支持蜀国的,对魏国没什么正面评价,将司马父子骂了一通后,又说:“上邽不久前听说得了一名谋士极为厉害,这次上邽久攻不下,便是那谋士献的计策。那个谋士啊,据说还是从蜀国过去的,真是国贼!”   司马父子在对闻人非的战斗上输多和少更别提赢了。虽说姜老的辣,但是老到一定程度就会变成痴呆,司马奕如今便是这种情形。但还要更糟一点,完全痴呆好歹无害,当个婴儿养着便是,他却是自己痴呆了自己都不承认,于是整日里朝令夕改,让那无良儿子司马诏忍无可忍,趁机夺了他的兵权。   如今上邽城中主事的应该是司马诏,但司马诏比司马奕巅峰时又差了一截,怎么可能是闻人非的对手,想来想去,便是那个谋士的功劳了。   “孩子,你如果要去洛阳,我倒是知道一条小路可以绕过上邽,只是这条路比较危险,也是我上山采药时无意中发现的。”   此刻的我,没有什么好畏惧的,毫不犹豫便决定了,因此第二天便在老汉的带领下上了山。   “沿着这条小路直走,大概五里外会看到一个隧道,隧道约莫两里长,是这附近的村民合力开凿的,这附近的人都知道,但是魏军是不知道的。“   在老汉的指点下,我很快便上路了,走了一个多时辰,果然看到了一个隧道。洞口不大,估摸只能容纳三四个人并行。   但此时却有一人从洞口走了出来。   我心下一惊,躲进旁边没人高的草丛里,悄悄向隧道的方向靠近。秋风吹过草丛,发出沙沙的声音,盖过了我的脚步声。   那人背对着我,在树下方便了一番,抖了抖,又走回隧道里。   我皱了下眉头,这看起来着实有些古怪。如果是从隧道那边过来的话,出了隧道便也直接往西走了。如果是打算出蜀国的,怎么进了隧道却又折回来?   而且那人的脸有些熟悉,只是我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可以肯定的是,既然是熟悉面孔,那必然是蜀国人了。   我心中闪过许多念头,兵荒马乱的,小心总没有坏处。借着风声和草丛的掩护,我走到了隧道旁,贴着山壁,即便隧道里有人也看不到我的所在。   隐约可以听到里面传来低低的说话声,似乎是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是隧道却有回音,让我略微听到了只言片语。   ——将军……抓……什么人……   ——奉命……多问……   我聚精会神,也只听到了这几个字。   将军?   我们蜀国的将军,目前只有一位,正是赵昀!   难道是他知道我出走,特意派人来抓我?   我顿时被吓出一身冷汗,心中也勾勒出了大概轮廓。是了,赵昀对这附近的地形肯定是熟悉的,我离开军营的消息他若有心也瞒他不住,而离开军营我也不可能回蜀都,那么只有可能去洛阳找母亲了。此去洛阳,这隧道是必经之路,他便让心腹来这里守株待兔……   难怪觉得面熟,应该是赵昀身边的士兵,平日里他们穿着打扮都一样,我也极少认真看他们的模样,但模模糊糊也是有个印象的。   幸亏我不早不晚地看到那个士兵出了隧道,也幸亏我多了个心眼,否则没有防备便进了隧道,还不是被他们瓮中捉鳖了。   看来此路不通了,我还是只能想办法混进上邽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七章 司马诏   我本打算原路折回那户农家,不过路上却遇到了一路商队。商队的货车上插着面旗帜,上书一个“贾”字,想必是商队主人的姓氏,这商队前后二十两马车,押送着一批布帛锦缎,前行的方向却是朝着上邽。   我心中好奇,便拦下他们问道:“你们是往上邽去吗?上邽不是封城了吗?”   商队的老板笑道:“虽是两国开战,却也对商队行了方便,只要有证明身份的文牒,还是能通行的。当然,也就我们这些卖卖布匹茶叶瓷器的商队能得到通融,若是卖粮食兵器,那就不可能了。”   我听他口音是蜀国人,心下一喜,便哀求道:“老板,你能不能带着我进城?我母亲前些日子去了洛阳,我正打算去找她,谁知道两国开战,上邽封城,我一个人在这里无依无靠,无处可去了。你帮帮我吧,我不会给你们惹麻烦的!”   老板有些犹豫:“这……如果可以帮你我也想,但是如今盘查却很严,魏国怕混入奸细,因此每个人都要有官府发放的身份文牒,证实纯属商人身份。你没有身份文牒的话,到时候还是会被扣押下来的。”   身份文牒,其实每个人都有的,上面记载着姓名、户籍所在,有当地官府盖印证实。但是一些身份特殊的人,如商贾、谋士,还会由官府特别签字加印,能让他们在一些城市自由往来。   我的身份文牒上自然是没有那些东西了,上面写着我的名字,户籍所在写的却是蜀都。   因为这个原因,商队老板也是爱莫能助了。   我却不死心,还是死皮赖脸跟着他们,一路上都在想着蒙混过关的方法——或许魏军疏忽职守,没有一个个检查呢?   事实证明,我真不该抱有侥幸心理。   上邽城门下,城门开着,几个商队正等候着身份检验。因为是战时,一般也没有什么平民能够进出城,只有一些商队。虽然只是几个商队,但人数却不少,一个商队少说也有二三十个人。检验身份文牒的士兵有三个,眼看着就要轮到我们了。   之前老板跟我说,若不幸没有逃过盘查,就假装是不知情的平民,魏军一般也就驱逐平民,还不至于有生命危险。   “轮到你了,身份文牒。”站在我面前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士兵,一脸的不耐烦。   我暗中捏了一下拳头,压低了声音说:“我不方便拿出来。”   那士兵眯了一下眼睛,似乎来了精神。“什么意思,让你拿就拿,少啰唆!”   我故作高深,微微一笑。“敢这么对我说话,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谁?”那个士兵愣了一下,保持了三分警惕,狐疑地审视我。   “借一步说话,这里人多不方便。”我抛下这句话,便也不看他,自顾自地走到一边,远离人群。   那个士兵有些摸不着头脑,握了握手里的长枪,还是跟了过来。   我深呼吸一口气,表情严肃地对他说:“我是受上头密令,潜入蜀国卧底的细作,现在已经探听到机要消息,特意回来禀报。我之所以方才没有出示身份文牒,就是因为那里人太多,商队中多是蜀国人,若让他们知晓我细作的身份,传到蜀国,就对我们大不利了。”   士兵脸色一变,半信半疑。“你有何证据?”   我微微一笑道:“证据自然就是我的身份文牒。”   我取出身份文牒,抓住文牒一角,极快地在那士兵眼前扫过。“看清楚我的名字了?”   “司马笑……司马……”士兵喃喃念了两遍。   我点头,淡定道:“不错,我正是司马家的人。两年前,我表哥司马诏便有收复蜀国的意思,那时便让我带同家臣入蜀卧底,探查消息。如今你们那位蜀国来的谋士,正是我们司马家的家臣,也是在蜀国卧底多年,对蜀国知根知底,否则怎么能挡得住闻人非?”   士兵被我忽悠得一愣一愣,挠了挠头道:“是这样吗……”   我继续忽悠道:“这件事乃绝密消息,千万不可透露给旁人知晓。你若不信,可回报我表哥司马诏,就说是他爷爷的哥哥司马信的儿子司马旭的三儿子司马笑不辱使命回来了。只是军情紧急,你务必在半个时辰内让我见到他,若贻误军情,我也救你不得了。你知道我表哥这个人,呵呵……”   司马诏是狠出了名的,当初一个宠妾恃宠而骄缠了他片刻功夫,让他误了出行的时辰,便被他烹了。这事甚至传到了蜀国,更别说是魏国境内了,几乎无人不知。   那士兵下意识摸了摸脖子,看着我的眼神带上了几分敬畏:“你既然对司马家的亲戚关系如此熟悉,想必是不会有假的,我立刻放你进城。现在司马大人应该正在城主府议事,要不要派人护送你?”   我当然熟悉司马家的亲戚关系了,不想想我是什么职业。   “护送就不必了,尽量低调,以免引人注意。我探听到消息,上邽城中有蜀军的密谈,一切小心为上。”   士兵神情肃然地点点头:“末将明白。”   方才也幸亏我捏住了户籍一栏,只让那个士兵看到我的名字。司马这个姓氏,在魏国真是非常好用呢……   那士兵受了我的恐吓,没有将我的身份说出去,大手一挥就放行了,另外两个士兵忙着检查别人也没有注意到我们这边的动静,只有同商队的几人好奇地多看了我两眼,却也想不通我是怎么过关的。   我侥幸过了关,不敢多做停留,快走了几步,做出一副军情紧急的模样,走出了守城士兵的视线范围,然后才停下脚步,等待商队。   这路上我都想过了,要去洛阳,路途遥远,如今兵荒马乱的,我一个弱质女流靠着忽悠功夫能不能顺利到达实在难说得很,如果能跟着商队一起走,那就是最好不过了。   商队老板很快便跟了上来,见到我也有些诧异,我把自己的意向跟他一说,他呵呵笑道:“虽然我不知道你怎么混过守城士兵那一关的,不过你能急中生智,想必是个机灵的人,我也不怕你给我们添麻烦。同是蜀国人,一路上互相照应也是应该的。”   我听了心下大喜,连声道谢:“还不知道老板的姓名?”   “我姓贾,你叫我贾老板就行了。”他笑得很是慈祥,“今天天色也不早了,我们在城中客栈安顿下来,明天一早再动身出城,你看如何?”   我点头道:“一切就听从贾老板安排了。”   非常之时,城中客栈多半都空着,一般只有商队途径暂住,因此我们这一商队人虽然多,却也能找到地方住下。   我在城中又买了两套换洗的男子衣物,回客栈梳洗沐浴过后,换上新衣服在城中转了一圈,试图打探些消息。   天色近黄昏,我在城中最热闹的饭馆里点了两个小菜,暗中聆听周围的谈话声。这里外城商人和本地居民各一半,互相交流着消息,让我听到了不少有用的信息。他们谈论得最多的,自然是现在魏军中的红人,司马诏手下第一谋士,据说名字叫应笑我。   真是个奇怪的名字,我觉得不像真名。   肯定也不只我一个人这么觉得,众人对他的来历和真实身份议论纷纷,有人说他是司马诏的心腹,潜伏蜀国多年,最近才回魏国效力。也有人说他其实是蜀国的细作,骗取了司马诏的信任,其实别有用心。   商队的人,往来四方,几乎居无定所,蜀魏两国建国不久,他们对此任何一方都没什么归属感,有时候提起来甚至觉得自己还是陈国人,蜀国魏国也不过是陈国的几个州郡。而上邽的居民居于边境,过着可能今天是蜀国人明天就是魏国人的日子,对这种事也看得挺淡。只是希望着无论蜀国也好魏国也好,战争早一点结束,他们也好过安稳日子。因此谈论起战事来,立场却是十分客观。   我正想打探一下那个应笑我的消息,突然一阵风过,一个人自我身边走过,旋了个身在我对面坐下。   我觉得他刚刚转身的时候袖子在我脸上抽了一下。   这当然让我很不爽。   “小二,把你们这里最好的菜送上来!”对面这个无礼的男人屈起食指敲了敲桌面,一脸天生我尊贵的傲气模样对他们颐指气使,小二估计也是看着他衣饰华贵不敢怠慢,送上茶水立刻领命退下。   我皱着眉头端详他——二十五六岁模样,长得有几分英俊,眉飞入鬓,鼻梁高挺,但是嘴唇太薄笑意轻浮,气质上咄咄逼人,姿态上高人一等   不是好人,我不喜欢。   更何况他刚刚还拿袖子扫了我的右脸!   我指着旁边的空桌子说:“隔壁有空桌,劳烦尊臀动一下,我不习惯跟不认识的人同桌用膳。”   他用那双保养得极白嫩修长的手接过旁边下人递过来的茶杯,轻轻撇去茶末,润了润嘴唇,然后抬起狭长的双眼,带着七分戏谑三分探究的目光看向我,微微笑道:“怎么能不认识呢,你不是我爷爷的哥哥司马信的儿子司马旭的三儿子司马笑吗?”   我咽了咽口水。   他笑意更深:“来,叫声大表哥,给你糖吃。”   我哆哆嗦嗦地说:“大、大表哥好……”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八章 应笑我   热闹的客栈里,似乎没有人注意到我们这个角落,这不合理,毕竟我眼前这个人好像只花枝招展的孔雀,只要是瞎子都不可能无视他。   但是仔细一看,我就又明白了——其实他们都看到了他,而且知道他是谁,所以不敢明目张胆地看。   而之前的谈话声,这时候已经小了很多,内容也从两国战事换到张家的母牛被李家的公牛强奸生下来的牛犊子应该归谁了……   司马诏好整以暇地看着我,右手托腮,左手食指有节奏地敲着桌面:“从实招来吧。商队贾老板和守城士兵已经把他们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了,剩下的你自己补充。”   店小二很快把酒菜上齐了,于是司马诏开始慢悠悠地享用着山珍海味,我眼神飘忽地在他口鼻之间游移,不敢看他的眼睛——感觉他口中咀嚼着的好像是我的肉。   我开始想到那个被他烹了的宠妾,据说司马诏是个讲究美感的人,他不喜欢酷刑,不喜欢血肉模糊的样子,所以杀人凌虐人也会选择最美的死法。   他会怎么杀了我?   我应该一早离开上邽的,没想到那姓贾的老板竟然是魏国的人,果然魏国亡我蜀国之心不死,这么多年来一直用商队打掩护当细作呢!   “在我吃饱之前你还不说的话……”司马诏喝了口汤,顿了顿,“下场你自己猜猜。”   好可怕啊!我已经被自己的想象力杀了一百遍啊一百遍!   “好了,我吃饱了。”   啥?   我看着一桌的剩菜,几乎没怎么动过,而且在他说的两句话之间他只动了一筷子!倒数计时至少都三二一呢!   “把她带回府里审问。”他扔下这句话,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仿佛他只是来糟蹋一桌菜而已。   我毫无抵抗之力就被带进了城主府,然后被晾在花园里整整一个时辰。   据说司马诏在沐浴,顺便想想虐我的方法,在这方面他是专家,更是一个艺术家,我觉得他最厉害的地方就是留着我让我自己胡思乱想,这两个时辰里我已经从灵魂上将自己凌迟三千六百刀了,甚至有种“司马诏不可能想出更变态的方法”的感觉,在某种程度上让我做好了心理准备。   尽管我已经一身冷汗了。   司马诏传了我进去,为防止我做出攻击或者自残的行为,侍卫把我靠上手链脚链,脚链之短让我甚至迈不开步子,只能屈辱地跳进去。   沐浴过后的司马诏头发还带些湿意,及腰的长发乌黑发亮,柔顺地披在身后,大概是热气的缘故,让他的双颊和嘴唇都染上了胭脂色。   我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却看到他赤着的双足——显然他没吃过苦,天生贵胄,手足都保养得极好,如白玉无瑕莹润,真不像是男人的脚……   司马诏自在地斜靠在软榻上,让婢女帮他擦拭头发。   “知道你犯了哪些错吗?”   “啊?”我愣了一下,下意识抬起头看他。   “没反省出来啊?”司马诏轻笑一声,像是在鄙视在我的脑子不灵光。“最近上邽也发现了不少形迹可疑的人,一旦被怀疑是蜀国的奸细,无论真假是非,一缕格杀勿论。知道为什么你例外吗?”   他一脸“能让我亲自审问你觉得很自豪吧平民”的表情……   “不知道。”我干巴巴地说。   “第一,你胆大妄为,敢冒称我们司马家的人。”他冷笑。   “第二,你居然知道连我都记不太清楚的家族关系。我爷爷的哥哥司马信、的儿子司马旭、的三儿子司马笑?”他仔仔细细地断句,好像还颇费了一番力气才理清了其中关系,“司马旭确实有三个儿子,不过我们很久没有来往,他的三儿子叫什么名字,我是不知道了。”   “所以第三……”他眯了下眼睛,认真地审视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我差点信了你说的话,因为……你让我觉得很面善。”   我瞪大了眼睛。   “不过嘛,人有相似,或许你长得和哪个我见过的人有几分相像,那也是有可能的。当然如果当时你一口咬定你是司马旭的三儿子,我说不定还真的会信。但是你犯了第四个错误,你心虚了。”司马诏笑眯眯道,“我一问,你立刻心虚了。如果你是司马旭的儿子,你不必那么心虚,大可以直接找我认亲。如果你不是司马旭的儿子也无妨,只是刚好油嘴滑舌骗过守城士兵的普通百姓,那被我一吓,把你的来历和盘托出,比如你骗贾老板的那套说辞,去洛阳找母亲?”   我想说,这个是真的,没有骗人……   司马诏听不到我的心声,他自顾自地说:“可是你没有说,你一直沉默着,我在等,等你什么时候编好理由。你想得越久,证明你想隐瞒的事情越多,越重大。至此,我肯定你的身份和来历一定不同寻常。”   我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很凶。原来是我自己过分的紧张和谨慎泄露了一切。是我小瞧了司马诏了,原以为他不过是个长得妖里妖气的纨绔公子,没想到他心思如此缜密,我什么都不说,却是不打自招,不言而喻了。   “我很好奇你的真实身份,也很好奇想了这么久,你想出一个可以说服我的借口了没有?”司马诏坐起身,让婢女将他的长发轻柔地束成一束,垂于肩后,耳后挥了挥手,让婢女退下。“再给你一个机会,如果你能说服我,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这个时候,就算我告诉他我去洛阳找母亲他也不会相信了——尽管这真的是实话……   “其实……我对司马大人仰慕已久……”我硬着头皮说。   司马诏挑了下眉梢,有些诧异,随即笑着说:“继续。”   我咬咬牙,狠狠心,不要脸地说:“小人在蜀国之时便常听闻司马家族一门豪杰名士,是洛阳第一大家族,尤其是大公子司马诏更是风华绝代、天纵之才。小人司马笑,名字是千真万确的,父亲司马昊祖籍洛阳,后来战争之故,颠沛流离辗转至蜀国落户。家父许多年前便已过世,只剩下母亲与我相依为命,如今因为蜀国和魏国开战,我们母——子均觉得魏国乃天下民心所向,蜀国必败,因此便决意前往洛阳投奔旧日亲戚。不料途中遇上连环寨的马贼,我与母亲走散,她已先行前往洛阳,我却因为上邽封城而受阻,迫不得已才假冒司马大人的亲戚,实在是因为对司马大人仰慕已久。其实小人也曾经翻查族谱,打探司马家族是否有我父亲这人,因此才对司马家族了解甚多。”   唉,我为求活命,没节操地讨好敌人,爹爹在天之灵一定在朝我吐口水。   司马诏沉默了片刻,因不敢抬头,我也不知道他此刻是何表情。   我补充了一句:“小人所言,句句属实,请大人明察。”   “那你之前在客栈为何迟迟不说?”司马诏问。   “小人被大人威仪所震慑,口不能言……况且小人之前确实假冒了大人的亲戚,确实是心虚。”我诚惶诚恐地回答。   “你这一番话倒说得像是真的。”司马诏笑着说,“虽然我是一个字也不信,但听着倒是舒坦。”   我悲愤不已——我真的句句属实的!除了奉承他的部分!   “这样吧,我先把你关在天牢里,等我想好怎么处置你再说吧。”   我一惊,抬头瞪他:“大人不是说放在下一条生路吗?”   司马诏眨了下眼,微笑道:“可是我没说放你走啊。”   我紧紧抿着嘴,愤怒地瞪着他。   司马诏笑得更开心了。“而且,你还是有事瞒着我。”   我吓了一跳,眼神闪烁。   司马诏下了软榻,赤足踩在柔软的毛毯上,一步一步走到我跟前,将我笼罩在他的身影之下。   这死变态,怎么这么高?   我不由自主地向后一退,却忘记自己被脚链锁着,这一退,右脚带着左脚晃了一下,顿时重心失衡,整个人向后倒去。   我慌乱中向前一抓,抓住了司马诏的前襟,后腰上被一只手扶住,另一只手带着淡淡的温度划过我的唇瓣,落在我的喉间轻轻游移。   司马诏在我耳边轻轻吐了口气:“你刚刚说……母子?就算是宦官,也该有喉结吧。”   我打了个冷颤,瞪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庞,吹弹可破的肌肤,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小、小人……”他的手指轻轻按着我的喉头,让我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外面有人大声通传:“军师求见!”   司马诏眼神一动,张口道:“传!”   说罢,两手一松,我还在怔忪间,他这么一放,我毫无悬念地就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向后一倒——砰!   一声闷响,脑袋向后砸在地上。   幸亏司马诏生性豪奢,地上铺着厚厚的毛毯,让我不至于摔成智障,但是也足以叫我头晕恶心,一阵阵天旋地转。   转着转着,一袭青衫出现了。   “应军师这么晚来见本王,所为何事?”   应军师?   对了……魏军只有一个军师,就是应笑我。   一个熟悉的声音说:“想向大人要一个人?”   “谁?”   “她。”   如果我没看错,那根手指正指着我。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九章 故人来   不单我很意外,司马诏更意外。   “为什么?”他问,我也想问。   “我是她的债主,她欠我一千金。”   晕眩的感觉刚去,现在又变本加厉地席卷而来了!   应笑我?郭嘉?   我第一个反应是——他是知道我的真实身份的,他知道我和闻人非的关系!他居然真的投靠魏军了!   至于一千金……我想了想,似乎我曾经许诺过只要他护送我到蜀营就给他一千金。他是护送到了,可是我却没兑现诺言,害他被马贼劫走了……   想到此处,我在为自己担心之余,不免顺便担心了一下他被劫后的遭遇……   司马诏问道:“你似乎跟她认识?说说她的来历吧。”   我心上一紧,忐忑地看着应笑我。   他侧目看了我一下,很快说道:“我之前在蜀国和她相遇,当时她和母亲正准备去洛阳,途中遇上马贼走散了。她许诺过只要我送她与母亲相会便给我一千金。”   “哦。”司马诏有些意外,转头看向我,“你方才说的竟是事实……”   我含泪用力点头。“小人不敢再欺瞒大人!”   听应笑我这么说,我便知道他是不准备把我的身份告诉司马诏,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我都真心感谢他。司马诏这个人妖里妖气的,太可怕了,一个男人居然比女人还漂亮,真是变态!   “希望大人看在在下的面子上,饶过司马笑。”   我感激地看向应笑我,就像看到最后一根稻草一样。   司马诏眼神微动,随即笑道:“军师是我军的功臣栋梁,这样小的要求本王自然不会拒绝,只是这司马笑的身份恐怕军师你与她萍水相逢也未必知根知底。这样吧,她可以教给军师你处置,但是不能离开上邽半步,否则格杀勿论。既然她是要去洛阳,那凯旋班师之日,便与我们一同回去也是一样。”   应笑我稽首道:“是。”   这般,我有惊无险地从虎口逃离了出来。   解开了手链脚链,我恨不能给应笑我一个熊抱,两眼泪汪汪,犹如老乡见老乡。我总是在最坏的时刻遇到他,然后逢凶化吉,化险为夷,他真是我的贵人啊!   “行了,保持距离。”应笑我一只手按着我的脑门推开了我,“四处都是眼线呢。”   我一听,也安分了一些,规规矩矩地跟在他身后,在城主府里左拐右拐,越走越偏僻,直到看到一座略显凄凉的小院落。   我一惊,问道:“这里是给我住的?”   应笑我扫了我一眼,说:“不,是我住的。”   我吓得更厉害。“你不是军中的红人吗?怎么住这么荒凉的地方?”   他推开了门走进去,点燃了四方的烛火。“我喜欢清静。”   我打量了四周,他的房间和闻人非的有点像,也是简简单单的摆饰,挂着地图,摆着沙盘,案中总是堆积着看不完的卷宗奏章公文……   想到闻人非,心口又像被蜜蜂蜇了一下,又麻又疼。   “你怎么到了这里,闻人非呢,他放心让你一个乱走?”应笑我倒像是和我心有灵犀,也在这时提起了他。   我故作轻松地说:“义父说到底不是亲的,娘才是亲娘,我要去找亲娘,谁也拦不住我。”   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了,应笑我的神色似乎有些古怪,但也只是一瞬间,他那张脸总是欠缺表情,似乎就是传说中的面瘫。   “当初你不是死缠烂打要我带你去见闻人非吗?”应笑我低声说了一句,忽然上前抓住我的手腕,拉住我的袖子向上一扯。   “你做什么?”我慌忙把手缩回来。   “镯子果然不在了。”应笑我若有所思道,“也是,若是你还带着那晃眼的镯子,恐怕现在我也无法轻易将你带出来了。不过你对那个镯子视若珍宝,怎么会轻易抛下?是不是你和闻人非之间发生了什么矛盾?”   为何这些男人们感觉比我这个女人还敏锐?闻人非也是,司马诏也是,应笑我也是……   “也没什么啦……”我低下头,闷声说,“就是觉得做人不要太依赖别人。”   应笑我干笑一声:“这么说的话,你可以自由自在地走了。”   我一听,立刻抱紧他的手臂狗腿讨好道:“老板你人最好了!咱们结为异性兄妹吧!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啊!”   应笑我神色古怪地低头看我:“我现在可是在魏军当军师,是你义父的敌人,你就心无芥蒂?”   我愣了愣,松开了手。   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呢……   或者说,我还没能完全消化这个事实,我有想过这个可能,但是没想到这个可能会真的变成现实。这种感觉大概很多人都曾有过,很矛盾。   “我也不知道……”我挠了挠头,有些烦恼,“为什么人要分阵营呢,在我看来,大家都是陈国人啊……还有老板你……你不是说你叫郭嘉吗,怎么又变成应笑我了?哪个才是你的真名?或者两个都不是?”   “名字不过是一个代号,是什么又有什么所谓?”他没有正面回答我,“此刻我是应笑我,你明白就可以了。”   我也只有点头接受。   “那你为什么要帮我,如果你是帮魏军做事的话,你应该杀了我,或者利用我吧。”   “我不是帮谁做事,只不过是想战胜闻人非而已。魏军只是我的刀。”   应笑我的话让我觉得有些高深莫测,只能隐约感觉到,他对闻人非抱有强烈的战意,至于其中有没有敌意,我却看不太明白。   应笑我将我安置在院落里的一个小偏间,有房有床,虽然简陋了些,倒也算有个安身之处了。而且暂时也不用担心司马诏想杀我,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我宽衣上床,正值月倚西楼,清冷的月光穿堂过巷,来到我的床前。   离开蜀军不过二十个时辰,在我身上却发生了许多事,经历了几次生死危机,能活下来,已是不易了。   但是我与闻人非不见,已有五天了。   不知道他会不会有一点点想我,就像我现在想着他——也许是会想我的,只是如他所说的,跟我想着他时的那种心情不一样。   最后一次和他接触是我哭昏在他怀里,隐约还记得他温暖的胸膛,沉稳有力的心跳声……我翻了个身,把自己埋在被窝里,想象着他怀中的温度,仿佛被他拥在怀里,挡去了外面的风风雨雨,那样温暖踏实,满心欢喜……   说好要忘了他的……   明天吧,明天再忘了他。   未来几天,前方战事吃紧,听说是因为闻人非让人抢收了周边所有郡县的粮草,又斩断了魏军的补给线,想将魏军围死上邽城。应笑我和司马诏联同几个将领大会小会开了无数次,都在想方设法解决粮草之急。   应笑我呆在城主府的时间少了许多,临走之时再三吩咐我绝对不能乱跑,我也再三保证绝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是仍然忍不住偷偷跑到前院去偷听军情。   驻扎在城主府的除了原先上邽的人,还有一大部分是司马诏从洛阳带来的,多半是司马诏的亲信,能较快地得到前线的消息。我要了一套府中下人的衣服,穿得灰溜溜的又压低了脑袋,装模作样地在庭院里扫落叶,他们也都当我不存在一样自顾自地讨论战事。   偶然听到他们提起蜀军中出现一名骁勇的小将带三百神兵夜袭魏军粮草大营,我心头突的一跳,立刻便猜到他们口中所说的,八九不离十是赵拓了。   那日我走的匆忙,他奉了闻人非的军令去抢收上邽附近州县的粮草还没回来,我甚至没来得及跟他道别一句,如今想起来着实有些对他不住。   我与赵拓一起长大,相处的模式不是他欺负我就是我欺负他,当然他被欺负的时候总是多一些的,不过多半是他自找的,都是他先来招惹我,一再挑战我忍耐的底线,最终挑战得我没底线了,只要一看到他就想口头上讽刺他、行动上打击他、战略上藐视他,不得不说,他成功地练出了很强的存在感。   可是出了蜀都后,在军中我受他不少照顾,细想这些年,他虽然经常故意找我的茬,但是人前人后,其实帮过我不少。这次太后密令要赵昀杀我,他甚至违逆了父亲和太后的旨意,想要保住我的性命。说不感动,定然是假的,但心里并没有太多的意外,如果他真的想杀我,那样我才真正感到震惊和悲伤。或许不管我平日里怎么挖苦他打击他,心里还是将他当成大哥多一些。   虎父无犬子,他平日里看似纨绔,上了战场也是不容小觑的。   “这几日我军天天派人阵前叫骂,却始终不见闻人非现身,蜀军自从截断我军粮草补给线后,也没有了动作,真不知道想搞什么鬼。”一个士兵嘟囔着。   我心里咯噔一声,忙竖起了耳朵细听。   “我听过军师和大人在讨论,似乎他们意见有分歧。司马大人认为兵不厌诈,闻人非生性多计狡诈,现在按兵不动一定是有更深的后招。军师却似乎不以为然,但也没有说出自己的判断,好像胸有成竹,对蜀军动向心中有数。”   “军师向来喜欢把事情都藏在心里,让人摸不着头脑。不过司马大人却对他十分信任。听说军师是名门之后,只是不知道是哪家名门。”   我猜,应该是郭嘉的……   行军打仗之事,我并不太了解,从他们的话中也分析不出什么。但闻人非我却是多少了解一点的,他做事情总是有全盘计划,做什么事都有他的目的,既然按兵不动了,定然也是另有筹谋。这一点我倒是赞同司马诏的看法,但是“生性多计狡诈”,这六个字太难听了,还是“能谋善断”比较好听一点。   至于应笑我,我却是着着实实不了解他了,不过没关系,我可以问。   应笑我回到小院是在三更后,我已经等得快睡着,听到门板轻轻嗒的一声合上,我才又惊醒了过来,忙穿上衣服跑去敲他的门。   窗户纸上映着应笑我的身影。   “这么晚了,你还没睡,有事吗?”他隔着门板问。   “有些事想问问你,你开下门吧,外面好冷……”我搓着手臂说。   已经初冬了,到了晚上真是冰寒入骨。   门很快便打开了,我一闪身窜了进去——房里也没什么人气,只是好歹比外面少了些许冷风。   应笑我一边升起暖炉一边说:“有什么事就问吧。”   “我今天听到士兵在讨论军情,听说闻人非按兵不动,你好像知道点什么?”   炭盆里火星跳了跳,应笑我漆黑的眼底仿佛也有火焰在跳动。   “我是知道点事情。”他也没有否认,“但是不打算告诉你。”   我沮丧地垮下肩膀,又讨好地说:“你跟我说一说嘛,说一说嘛,反正我也不会泄露出去,你看我能跟谁说呢……”   应笑我斜了我一眼。“你求我也没用,战场上的事跟你无关,多说无益。如果你真想知道,明年春天我再告诉你。”   听听,多不靠谱,这话跟“明天的天气后天预报”一样,简直是用来气人的。   “不然,我猜,猜中了,你点头,好不好?”我退了一步。   “不行。”应笑我十分坚决。这人真是油盐不进,让我十分头痛。   应笑我食指点着我的脑袋,认认真真,一字一字地说:“不、许、去、前、院。”   “不去你就告诉我吗?”我眨巴眼睛满怀期望地看着他。   “不说。”他还是摇头,“但是如果你能保证,我会让你见一个人。”   我怔了一下,问:“谁?”   脑子里瞬间闪过了一长串的名单。   “你母亲。”   我不敢置信地张大了嘴:“她在上邽?”   应笑我点了点头:“那日和我们走散后,她和银剑一路东行,但是在上邽就停了下来,打算让银剑回头找你,不过刚好那时封城了,所以他们便一直留在这里。”   我大喜过望,心中也有些酸酸涩涩的感觉。其实那一日,听说母亲和银剑哥哥居然扔下我不管自己去了洛阳,我虽说为母亲安全离开松了口气,但是心里仍然不免有些苦涩,总觉得她并不是很在乎我这个女儿。很小的时候,我便觉得母亲对我态度淡淡的,不像别人家的母亲那样疼自己的小孩。不过母亲对所有人都是一样不冷不热,我以为只是她性格使然,心中虽然有些落寞,但仍是不遗余力地想要讨好她,渐渐她对我也多了些关怀,问冷问热,这已让我十分喜悦。   如今听说他们为了等我而留在了上邽,我心中陡然生出一种温暖得想哭的感觉。   但是却有几分不解。   “为什么你不早些告诉我?为什么不早些让我和母亲相见?”我质问应笑我。   “如今时机不好,我担心你身份败露。反正他们在上邽不会走远,你不用担心见不到。司马诏生性多疑,你以为他现在便完全对你放心了吗?他对我都存了五分猜忌。这院子里天天有人看着,你跑去前院他不会不知道,只是谅你走不出上邽,也没有对外通风报信,他才放着你不管。一旦你有什么轻举妄动,我也保不住你。”应笑我眉头微皱,带着三分恐吓的语气对我说。   他成功了,我确实被吓出了一身冷汗。想到这几日里我装模作样跑去前院偷听的一举一动都被司马诏看在眼里,我顿时有些发慌。不知道他心里会不会怀疑我是奸细,会不会又想杀我。   好在应笑我还是安慰了我:“他暂时还没有对你动杀机,你安守本分,一切就好。等过些日子他松懈了,我会安排你们母女相见。”   我感激地看着应笑我。我与他萍水相逢,他这样帮我,确实是仁至义尽了。但我心里总有一个疑问——为什么呢?   为什么他对我这么好?   其实最初他是一直想甩了我的,阴差阳错走到一起,是我死缠烂打,他好像忽然改变了主意。这一次到了上邽甚至处处相帮。   我与他相处时间不长,但是对他的性格也有几分了解,他对一切人事物都态度冷漠,好像对什么都不上心,为什么对我特别关照?   我自认没有什么特别的,唯一特别的……   是我和闻人非的关系。   难道……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章 老疯子   这个疑问像悬在我头上的一把刀,让我日日不得安寝。   应笑我对我好,可能是因为想对付闻人非,我记得他说过,他唯一在乎的,就是打败闻人非,而魏军不过是他用来对付闻人非的刀。   他的父亲是郭嘉,郭嘉和闻人非事实上并没有交手过。闻人非第一次和曹军正面对决是在赤壁,当时郭嘉已经是过世,曹家主公溃败逃走时,据说曾经长哭叹道:“若奉孝在,不使孤有如此大失。”   奉孝,便是郭嘉的表字。   郭嘉与闻人非孰强孰弱,是无法有个论断了。曹家主公那句话只是打在谋士们脸上的一巴掌,他那样的性格,肯定是不会跪地痛哭说“都是我的错都是我识人不明脑袋发昏中了敌人的圈套”,指桑骂槐,话中真意自然是骂那群谋士“你们这些草包居然没一个看出来敌人的计谋害得孤出丑战败你们比孤的郭嘉差多了还不如一个死人你们怎么不去死一死啊”……   我想,这句话或许也影响了应笑我。   他想打败闻人非,这个执念在心中长了多久了?三年?五年?十年?   他提起闻人非时的眼神十分坚定,仿佛会放光,我也不知道他为了胜闻人非会做出什么事来。难以估计呢……   如果到时候他真的想利用我……   唉……   我总觉得,我对闻人非来说并不是特别重要,该牺牲的时候闻人非也不会心慈手软,估计会先一箭射死我,然后流一滴泪说:“笑笑,你瞑目吧,义父会为你报仇的……”   每次想到这种可能性我的心都一阵阵抽痛着,恨自己想象力太丰富,简直身临其境万念俱灰。我不是闻人非,没他那种觉悟,我只想好好活着,但是在这乱世之中,感觉真的好难……   一个人闷在屋子里久了总会胡思乱想,我虽然听了应笑我的话不去前院,但还是经常忍不住蹲在小院门口朝外张望,顺便看看周围哪里藏着眼线,试图把他们找出来聊聊天。   这天午后我照旧蹲在门口看蚂蚁搬家,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东边而来,我抬起头向来人看去,却是一个胡子斑白的老头。   这老头穿着一身锦衣华服,可见身份不低,但是脸上表情却有些古怪,或者说滑稽、夸张。见了我,那老人瞪圆了眼睛,朝着我纳头便拜,口中喊道:“微臣参见皇后娘娘!”   我顿时僵住了。   老疯子,这个老疯子……   “皇后娘娘,叛军杀来了,微臣能不能在您这里躲躲?”老疯子抬起头来,一脸紧张地看着我问。   我狐疑地大量了他一圈,问道:“你是谁?”   老疯子说:“皇后娘娘不认得微臣了,微臣是司马奕啊!”   我瞪圆了眼睛。   司马奕?闻人非的死敌司马奕?得了痴呆症的司马奕!   看来传言属实,司马奕确实病了,而且病得不轻,一脸痴呆的模样,哪里还有当年那个老奸臣的气度在。   他口中所说的“叛军”很快就杀来了,正是一群婢女和侍卫,看样子是奉命照看他的,没想到一不小心让他溜了出来。   这群人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司马奕,既要带他回去,又怕伤了他,下人也很难做啊。司马奕一边挣扎着,一边回头朝我喊:“皇后娘娘,快救微臣啊!”   我抬手朝了挥了挥,扯了扯嘴角,目睹着这有些荒诞的一幕,有些说不出的复杂滋味在心头。   英雄末路,美人迟暮,这司马奕当年也算是权倾天下,让人闻风丧胆的枭雄了,如今老了却是这般惨况,虽不齿他的一些做法和为人,但却生出几分兔死狐悲的感觉。倒不是为我自己,而是想起身边的一些人,有些死在了最好的年纪,有些晚景凄凉,而闻人非,那日我问起他若蜀国战败他如何自处,他那时的回答我还记着。   不由人。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啊……   我叹了口气。   司马奕口口声声喊着“皇后娘娘救命”,终于彻底消失在了围墙之后。   方才听那些侍女说,似乎司马奕疯病发作起来经常认错人,不过他还是有正常的时刻,只是这些年来,正常的时候越来越少,可能不久以后就会彻底失常了吧。   晚间应笑我回来的时候,我便跟他提起了白天这一遭。   “没想到司马奕晚景这般凄凉,人也认不得了,见了我竟然直呼皇后娘娘,不知道看了谁会不会跪地三呼万岁呢。”   哐啷……   应笑我手中的杯子掉到了地上。   “他见过你了?”应笑我看着我,表情第一次有了裂痕,漆黑得看不见底的双眸里闪烁着各种情绪,让我一时捕捉不过来。   “是、是啊……”我有些不知所措地说,“他还跪在我面前喊我皇后娘娘,他真的疯得很彻底……”   应笑我握紧了拳头,低下头沉默不语,但是我看着他的手轻轻颤抖,似乎内心一片震荡。   而我真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因为司马奕见了我?可是那又怎么样?   因为司马奕喊我皇后娘娘?他是个疯子啊,还叫那些侍女侍卫做叛军呢。   “不是让你不要出去吗!”应笑我似乎有些动怒了,站起来来回踱步着,眉头深锁。   我也有些委屈。“我没出去啊,只是蹲在门口,谁知道他突然跑了过来。你如果想把我软禁在屋里,那一早说清楚了啊,或者干脆把我锁起来好了!你什么都不说,我哪里知道怎么回事?”   应笑我深呼吸一口气,缓缓平复呼吸,片刻后说:“抱歉,是我失态了。”   我也有些难过,摇了摇头:“不……你毕竟救了我,是我过分了。”   “这两天,我会尽量安排你出城。”应笑我说,“你母亲也会跟你一起,有银剑保护你们,人少目标小,应该更安全一点。但是不要去洛阳,最好是先南下,记得跟我保持联络。等事情过去我会接你们回来。”   这对我来说是个好消息,但是我有些不明白他的安排。“为什么不能去洛阳?”   “暂时我不能跟你说太多,但是按照我吩咐的去做,相信我,我不会害你。”应笑我拍了拍我的肩膀。   果然就像那些士兵说的,他总是把一切事情都放在心里,只让人怎么做,却不告诉别人为何这么做。   应笑我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让我随时准备好离开,该带走的东西都收拾好,只等他安排好人手就送我出城。   但是事情来得太突然,我还没准备好,司马诏就召见了我。   我心中隐约有不祥的预感,虽不明白是为什么,但是应笑我的反应,司马诏的突然召见,显然这不会是什么好事。   我紧张地站在那日晚间被司马诏审问过的地方,他慢悠悠地品着茶,时不时抬头看我两眼,看得我心里一阵赛过一阵的发慌。   片刻后,有下人进来了,说老爷醒了。   我心里猜测,这个老爷,想必是指司马奕了。   果然,很快便有两个人搀扶着司马奕进来,我偷眼看他,见他眼神清明,不怒而威,和那日见他时截然不同,想必这会儿是他正常的时候了。   我在看他,他也在看我,他的眼神让人毛骨悚然,仿佛像一根根钢针扎进你的骨肉之中,能看穿你的每一根血脉,每一丝想法。   许久之后,他转过身,坐到司马诏身边。   “父亲,如何?”司马诏向他问道。   司马奕面色凝重,又扫了我一眼:“像,很像……”   司马诏说道:“那日我听眼线回报,便觉得有些蹊跷,可惜我从未见过她,也不知她生的什么模样,于是让人找来画像。可是……画师们画的那模样未免太过抽象,实在让人想象不出来真人是什么模样,所以只有等父亲清醒了才能确认一下。”   司马奕苦笑一声:“呵,看来我疯了的时候,倒还有三分清醒。”   “可是父亲……那人不是已经死了吗?是父亲您亲手……人有相似……”   司马奕脸色一变,眼中闪过杀意:“就算她不是,但这般长相,也会被有心之人利用,所以宁可错杀,不可错放!”   我听不太出来,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与我有关。而且最重要的是最后一句——宁可错杀,不可错放!   他们对我还是动了杀机!   司马诏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孩儿懂了。杀是必须杀的,但是她的身份,还是要调查清楚,如果确实如我们猜想,那么背后,恐怕有更大的阴谋。”   司马奕点了点头:“这件事,我相信你会有分寸,我已经老了,清醒的时候不多了,这次机缘巧合能让我做对了一件事,那就是天意,天意要我们司马家主宰天下!”   司马诏缓缓侧过脸,狭长的双目在我脸上流连了许久,然后,缓缓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把她押入天牢!”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一章 活死人   哐当——   牢里的火光亮了起来,司马诏有些嫌恶地看了看四周,显然他很不喜欢这种肮脏潮湿阴暗的地方。   我被关在这里整整一天了。上邽城的天牢不大,昨天我隐隐听到了应笑我的声音,想必是他想见我,但是被侍卫拦在了门外。   “其实这些天我一直在查你的底,能让应笑我看重的人,应该不会那么简单。”司马诏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问遍了被我们抓到的蜀国细作,终于让我听到了司马笑这个人。”   司马诏轻描淡写地用了“问”这个字,但我知道,他不会只是那么简单温柔地询问。   我抬起手,将垂落在脸颊的头发别在耳后。这一动作拉得铁链和铁链上的铃铛直响。这是特级重犯的待遇,因为担心他们逃跑,所以手脚都上了三百斤重的铁链,还在铁链上绑了不少铁铃铛,一动起来便是声响大作,而狱卒一听到声响就会进来看是否犯人想逃走,若是想逃走,自然是一顿毒打,但即便不是真想逃走,只是无意中翻身扯动了铃铛,有时候狱卒心里不舒服,自然也是一顿打。   司马诏对我算仁慈了一点,好歹没让那些狱卒打我,但是这对待特级囚犯的手链已经将我的双手双脚磨出淤青和血痕了。   他半蹲下来,忽然伸出手捏住我的下巴,强迫我抬起头。   “刘阿斗纳你为妃嫔,闻人非居然还收你当义女……他打的什么主意?本来我还有点不太相信你的身份,但是区区一个女子,能同时让蜀国之主、闻人非、应笑我特别关照,除了你是她……没有其他解释了……”   我皱了一下眉,哑声问:“我……是谁?”   司马诏勾了勾唇角,温柔地说:“一个本该死了的人。对了,我让人八百里加急从洛阳把她的画像送来,很快你就能看到了。”   洛阳?   应笑我不让我去洛阳……   “我要见应笑我。”我直视他的眼睛。   “不可能。”司马诏摇了摇头,“我原先对他的猜忌只有五分,但现在因为你,我只相信他一分。”   我咬紧下唇,不知所措。   司马诏的指腹轻轻地抚过我的下唇,“都干裂了,他们没有给你水喝吗?真是不像话,怎么能这么对待你呢……来人,拿水来!”   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但是我觉得他一定不安好心。   有人送来了一壶水,他倒进精致的小杯子里,凑到我唇边。   “不用怕有毒,现在我要杀你,易如反掌。”司马诏轻轻拍了拍我的脸颊。   我犹豫了一下,就着他的手喝下那杯水。   虽然可能很快就要死了,但现在我也不能委屈自己。   他似乎很开心,又倒了一杯,又一杯……   “喝饱了……”我瞪着他说。   “这是我第一次伺候人,不过反正是你,那也不错。”司马诏饶有兴趣地打量我,“现在我要好好想想该怎么让你死得其所了。白白死了未免浪费了,你说,闻人非和应笑我能为你做到什么地步?”   我干笑一声:“大概先一箭射死我然后说‘笑笑你瞑目吧我会为你报仇的’。”   司马诏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似的大笑起来。   “这个画面不错,真是催人泪下!我马上就送密函给闻人非,看他能拿什么跟我交换你。”   我虽然口头上那样回答他,但心里总是忍不住存了一丝期待……不需要闻人非为我做什么,只要他有心……   “当然,我只是随便问问他,除非他能把整个蜀国给我,否则我连你的尸体都不会给他。”司马诏一句话打断我的遐想。   我嘿嘿冷笑:“我都不知道自己那么值钱呢。”   司马诏却不嫌弃我脏了,突然亲了亲我的脸颊,微笑着说:“你价值连城。”   我觉得很恶心,抬手擦了擦脸,想了想,又拿衣服擦了擦手。   司马诏眉梢跳了跳,有些不悦。“等我得了消息再来看你。”   但是我却久久没有等待司马诏的消息,或许……闻人非没有回应……   我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狱卒们也很少见到,除了刚开始的几日得了司马诏的吩咐不能让我饿死渴死送了点食物和水来,从第四日起就没有再见到了。   可能司马诏改变主意要饿死我了?   我还想活得久一点,总觉得,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再危险的情况下我都没有想过死,死了,见不到闻人非,见不到娘亲,见不到赵拓,见不到应笑我了……   我每天一动不动地躺着,这样能让我少消耗一点能量,多活一会儿,胃在饥饿过后麻木了很久,然后又开始绞痛起来,我开始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整个人像陷入了海水中,耳中嗡鸣声一片,眼前一会儿发黑,一会儿又仿佛看到金光,甚至我看到了闻人非,看到了娘,看到了……爹……   是他吧……   远远地朝我招着手,面带微笑,那样亲切,那样温暖……   我忍不住朝他跑去,虽然我早已经忘记了他的模样,但心底仿佛有一个声音告诉我——那是你的父亲……   “爹……”   一开口,眼泪便落了下来。   一只大手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脑袋,父亲微笑着不说话。   我仰起头,忍着泪意看他:“娘很好,我……我也很好……”   爹一个人一定很寂寞,可是我还不能去陪您,我还想活在这个人世间……   虽然经常会有很多麻烦,有很多人想杀我,可是我依然舍不得离开。舍不得娘,舍不得闻人非,舍不得赵拓,舍不得阿斗……   我要好好孝顺娘,代爹照顾娘……   我要活着见闻人非,我死了,我怕他会内疚……   还有赵拓,我还没跟他正式告别过,还有阿斗,我要叫他好好照顾凤凤,还有他答应我一件事,还没有兑现……   我伸出手去,想碰碰他的手,却一穿而过,摸了个空。   他的笑容渐渐模糊起来,向后飘去,我想向前追他,却隐约知道,一旦向前走,我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只有把自己钉在原地,忍着泪意看他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   “她醒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惊喜地喊着。   我艰难地睁开眼,恍惚看到垂着流苏的床幔。   不是在天牢里……   “闭上眼睛,不要那么急着睁眼,你很久没见过光了,眼睛会受不了。”一个温柔的声音在我耳边说。   我的意识仍然有些模糊,许久之后,才想起来那个声音的主人是谁。   “玉……娘……”我张开了口,出来的声音支离破碎,粗哑难辨。   “是我,是我。”她的手扶着我的后背,让我靠着软枕坐起来,然后凉凉的茶杯碰到了我的嘴唇,我感觉到淡淡的热气。   “慢慢喝点水,你很久没吃过东西了,这几天也只是喝药和稀粥,大夫说你求生意志很强。”   我缓缓喝着水,也慢慢尝试着睁开眼睛,适应屋里的光线。   他不在这里……   我心口跳了一下,有些失落。   玉娘边喂我喝水,边向我述说着这些日子来的局势。   “上个月月末,魏军送来了一封信给丞相,丞相看过之后立刻烧了,赵将军追问,丞相只说是邀战函,连我也不清楚信里说的是什么,只是那天夜里丞相的帐篷一直亮着,像是彻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丞相就出兵攻打上邽了,但是同时兵分两路,另一路是小赵将军带的主力精兵,强攻另一座要塞。赵将军围住上邽不让上邽士兵支援,小赵将军本来预计强攻之下,十日内可破城,占下城池,不料上邽三万魏军在司马诏的带领下成功突围,救援临城。本来上邽城中还有近五万魏军,但是不知何故调遣失当,被我军个个击破,趁机占领了上邽。小赵将军和司马诏的军队正面对上,互相有损伤,不过总算安然撤退。”   难怪后来那些狱卒便没有理会我了,恐怕是因为司马诏已经离开上邽,而上邽在蜀军强攻下群龙无首吧。   不知道应笑我有没有事。   我本想问问他的情况,一抬眼,正看到玉娘拧干了毛巾帮我擦脸,抬起手时露出明晃晃的血玉镯子。   啊……果然在她手上……   心里这么想着,却像被人狠狠拧了一下似的。   虽然是我送给她的,但却虚伪地抱着一丝期望,闻人非会收回这个镯子……   可是他没有呢,也许我头一次猜中了他的心思。   我张了张嘴,竟是说不出半句话来。   这时婢女送来了热粥,玉娘亲自吹凉了喂我。   她是个很好的人,闻人非和她在一起很好……   “怎么哭了?”玉娘温柔地帮我擦眼泪,“这些日子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头,可怜的孩子……”   其实我在牢里一滴泪也没有流过。   我的眼泪只是为喜欢的人而流。   玉娘喂我吃下了小半碗粥,因为太久没有进食,我也吃不了太多,摇了摇头,她便把碗放下了。   “你好好睡一觉,你母亲因为两军交战时不小心受了点伤,现在还不能来看你……诶,别激动,她没有大碍的,放心,别这样看我,我怎么会骗你呢?”玉娘摸摸我的脑袋,“有婢女照顾着她,你放心吧,你好好睡一觉,醒来之后精神好一点,她就能过来看你了。”   玉娘的眼神很有信服力,我也听从了她的话,而且我也很困很困,好像她刚刚喂我的药里有点催眠的作用吧。   我还想问她闻人非在哪里,可是还没问出来,又已经陷入了昏睡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二章 身世   再一次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让我见见她吧玉娘亲姐姐!”外面传来赵拓的声音。   玉娘笑吟吟地说:“听他们都说你近来成熟了许多,怎么这会儿又像个孩子了?你才刚回来吧,先去梳洗一下再来。她吃了药还睡着,等醒来了我通知你。”   我挣扎着坐起来,向着外面说道:“玉娘,让他进来吧。”   我的声音不大,但他们还是能听到。赵拓惊喜道:“这会儿让我进去了吧。”   说着也不顾玉娘的阻拦,直接便闯了进来。   我朝他笑了笑。   赵拓看起来好像呆了一下,这表情真不适合纨绔子弟花花公子的他。玉娘说的倒是没错,军中的几场实战确实让他改变了许多,眉目间已经有了他父亲的影子,杀伐决断,却带着少年英气。他身上还穿着铠甲,应该是刚赶回来。   赵拓走到我床边坐下,右手动了动,又垂了下来,喃喃道:“怎么瘦了这么多……”   “饿的。”我苦着脸说。   赵拓恨恨地捶了下床板:“早知道帮你多射司马诏几箭!”   “你跟他对上了?受伤了没有?”我担心地看着他。   赵拓带着几分得意笑道:“怎么可能,本公子战无不胜,遇神杀神,遇佛杀佛,遇狗杀狗!”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仿佛看到他那把夏暖冬凉的风骚扇子了。   我还是喜欢那样又风骚又贱又皮痒让我一看到就想磨牙的赵拓。   他也笑着注视着我,片刻后才问:“为什么不告而别?”   我眼神又飘忽了起来。“我有跟闻人非说的。”   赵拓眼神微动,“你叫他闻人非……你一向叫他义父的?”   他……何时也这么敏锐了?   我尴尬地笑笑:“一时失口,你别告诉他。其实我就是想念我娘了,所以偷跑出来,没想到遇到这样的麻烦,以后再也不敢了。”   他眼神一黯,垂下眼,看到手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绷带,右手轻轻抚上我的手腕,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我庆幸能转移话题,忙答道:“因为上了手铐,所以擦伤了点,没大碍的。”   他的手轻轻一颤,然后滑下来,握住我的手掌。   我挣扎了一下,没力气挣开,只能由着他握住。带着薄茧的掌心炙热无比,让我的手也热了起来。我这只手只能握笔杆子,他的手却已经能舞动长枪,纵横沙场了。   不免有种吾家兄长初长成的欣慰感觉。   可是赵拓却说:“笑笑,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很不可靠?或者很不重要?你要离开,也不需要同我告别一声。”   我吃了一惊,不大习惯他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话。“怎么会?”   他垂着眼睛看着我的手说:“你不是骂过我轻浮吗?”   我侧头想了想,答道:“你小时候是这样的,可是……我们都长大了……我没有同你告别,只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告别是件很伤情的事。”   赵拓抬起头,凝视着我的眼睛,“如果有下一次,你是不是还会不告而别?”   下一次?   我想不会有下一次了。   我摇了摇头。“我不会再次不告而别,如果我要走,一定会告诉你,让你知道我去哪里,你就不会担心了,是不是?”   赵拓忽然坏笑了一下,就像以前一样。“如果你告诉了我,我一定不会让你走,或者……我跟你一起走!”   我被他的话吓住了。   他忽然凑上前,离我很近很近,低声说:“相信我,依赖我,我可以永远保护你。”   一个轻轻的吻落在我的眉心。   我的心脏狂跳着,可是却浑身僵硬。   这意味着什么?   不不不……   我不想把他牵扯进来!   我自己的身世一团乱麻,陷进了无数数不清的大麻烦里,或许还有什么阴谋,尽管我仍然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可是……   可是抬起眼,我又把所有的话咽了回去。   不知道是因为他的眼睛,还是因为门口站着的闻人非。   “赵拓也在这里。”闻人非缓缓走了进来,朝赵拓笑了笑,“我听副将回复,才知道你居然令也不回,就直接跑到这里来了。看在你这次立了大功的份上,就原谅你这回了。”   赵拓站起身来,神情严肃地对闻人非行了个礼,然后又恢复了他平日里三分不正经的模样。   “我担心笑笑,所以先来看她了。”   “你父亲还担心着你呢,你快去回复他吧。”闻人非不以为意地淡淡一笑。   赵拓又看了我一眼,我有些不安,但还是朝他露了一个笑脸,他的笑意在眼底荡漾开来,然后带着明显的喜悦离开了。   闻人非看着他的背影,而后转头看我,微笑问道:“赵拓这么开心,一定是因为你了。”   缩在被窝里的左手猛地攥紧了。   我忍着心口不规则的抽痛,微笑着说:“我不知道,也许是的,他总是很容易地开心。”   我好像从来没见他伤心愤怒过。   这句话之后,我们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还是我先想起了一件事:“应笑我,他还好吗?”   我想他知道我说的是谁,什么意思。   “嗯。”闻人非说,“这次是他和我里应外合,调虎离山,将司马诏调离上邽。为了博取司马诏的信任,他跟司马诏一起离城,司马诏也想不到,应笑我会和我合作。”   “司马诏会不会怀疑他,杀了他?”我很担心他,不希望他出事。   “放心吧,他机智过人,手上那么多的筹码,司马诏不会动他。”   “哦……”   我点了点头。   又开始陷入了尴尬之中。   我张了张口,艰难地问道:“司马诏说……我是本该死之人,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闻人非沉默不语。   我又问:“我的身份,有什么不同吗?我爹是司马昊,一个史官而已,难道不是吗……我是不是被瞒着什么事?”   闻人非淡淡笑了笑。“你是司马昊的女儿,没有什么不同。司马诏误会了而已。”   “不……”我摇了摇头,“他说的对,我若只是司马昊的女儿,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史官,凭什么能让那么多人对我另眼相待?太后和赵将军费尽心机想杀我,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蜀相,纡尊降贵收我为义女,应笑我也对我百般维护,司马诏更是想利用我换取江山。我何德何能呢……”   现在想来,一切都合情合理了。之所以闻人非十年来对我各种关照,之所以他收我为义女,对我看似百依百顺,却又将我拒之千里之外,想必是为了我的身份,为了对我父亲的承诺。   “我想我的身份一定很特别,如果不是因为这个身份,你一定不会照顾我们母女,收我为义女的,对不对?”我抬起头看他,笑得尽量甜美。   他犹豫了一下,却别过眼,没有看我,片刻后,他像是做出了决定,回过头来正视我的眼睛。“笑笑,你真心喜欢赵拓吗?”   我愣了一下,不明白他为何提起这件事。   “你若真心喜欢他,我送你们离开,他会照顾你一生一世,远离这些算计与阴谋。你不是说过从小呆在蜀都,想去看看海吗?让赵拓带你去南方,去海边,不要再回来。”   我怔怔地看着他,忽然心口又疼了起来,比之前的每一次都强烈,像被人插进了一把刀,又握着刀柄搅动起来。我捂着胸口,疼得直不起腰,大口喘息着。   闻人非似乎被我的反应吓了一跳,忙握住我的肩膀连声问:“笑笑,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去叫大夫!”   他转身要走,我拉住他的手腕,轻声说:“不……不用……一会儿就好了……”   我有些习惯了,不知道为何,但是看起他时,看到关于他的一切的时,或者想到他,想到他不喜欢我,心口便会那样疼一阵,一会儿便缓过来了。   只是疼的时候难受罢了。   我靠着枕垫深呼吸着,平复了方才那阵剧烈的疼痛。   闻人非目露忧色,仍然不放心。“是不是司马诏对你做了什么?”   我微笑着摇了摇头。   不是他,是你啊……   我不会说我喜欢赵拓,我的喜欢不是赵拓的那种喜欢,我不愿意把他卷进来,更不会想用赵拓来试探闻人非的真心。   我喜欢的是闻人非,我的喜欢,说过了一次,就不再说第二次了,他不接受,也就罢了。剩下的或者疼痛或者怀念,都是我自己的事了。   “我不愿意将赵拓卷进来,让他也陷进危险之中。”心口的疼痛还没有散去,我只能说一句话便停顿一下,“赵拓还有他的父亲,我不能让他因为我而离开他的家。”   闻人非眉心深锁,轻轻叹了口气:“可是我不想你再受到任何伤害。”   “你不必这么内疚的。”我微笑着说,“我不是你的责任,你答应过我父亲照顾我,这十年来你已经仁至义尽了,以后的路,再艰难也是我一个人的事了。我会自己面对的,如果你愿意的话,告诉我,我是谁,我该做什么?”   闻人非深深地看着我:“我宁愿你永远不知道。”   “总会有人告诉我的。”我坚定地回视他,“或许你希望我从别人口中得知?”   我从怀里掏出张手帕,是玉娘帮我画上去的,也是玉娘帮我换的衣服,她自然知道这方手帕对我的重要性,所以还是帮我收了起来。   “我的背上,有这样一幅图案,军医说,只有死于腹中的胎儿身上才会出现这样的青紫瘢痕。可我活下来了,真是不可思议。司马诏是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本该死之人,可是却活了下来。”   闻人非看着那方手帕,眼神一动,脱口而出:“蓝莲花……”   “什么?”我皱了下眉头,看向他,“蓝莲花?什么意思?”   闻人非眼神深沉:“蓝莲花,也叫睡莲,但在禁宫之中却是一种毒药,能造成人龟息假死之症状,醒来之后,毒素无法排出体外,就会在身上形成毒斑,状如莲花。”   “我曾经中过这种毒……”我的心沉了下去。   禁宫,洛阳……   那日司马奕叫我皇后娘娘……   他说我和“她”长得很像……   那个人是谁,答案呼之欲出。   其实我曾经隐约猜测过,但我不敢往深里想,因为我潜意识觉得不可能,怎么会呢,那么遥远的一个名字,她怎么可能和我有关联……   我看着闻人非的眼睛,轻声问道:“‘我’有那么重要吗?想我活的人多一些,还是想我死的人多一些?”   闻人非沉默了片刻,答道:“知道你还活着的人,多半希望你早已死去。”   “那你呢?”我攥紧了手帕,忐忑地问他,“你希望我活着还是死了?”   他忽然笑了,极温柔和煦的一个微笑,拂去了我心头的阴影。他的手抚上我的脸颊,轻轻摩挲,柔声说:“我希望你活着,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好好活着。”   我的眼睛像看着海上日出,缓缓地亮了起来。   “是作为那个身份活着,还是作为司马笑?”我屏住呼吸,得寸进尺地追问。   “司马笑。”他没有丝毫犹豫,坚定地说,“我想要你活着,远离这些是非,只要你答应我……我不能再保护你多少时间了……”   我怔了一下,被他的话打断了心头的欢喜。“什么意思?”   不能再保护我多少时间?为什么听起来让我这么不安?   他却突然转移了话题:“等你能下床了去看看你母亲,和她说说话吧。”   我点了下头,还想追问方才他那句话,他却已经站了起来,说还有事情要处理,便极快地离开了房间。   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的话像一块石头压在了我心口,让我不安,且惶恐着。   第二天一早,我在玉娘的帮助下去了母亲住着的房间。   如玉娘所说,她受的伤不是太严重,主要是腿上的伤,大夫说上了年纪骨头受伤比较麻烦,让她近日内不要乱动,以免影响了伤势。   见到我,母亲也很高兴,拉着我的手仔仔细细地看了几回,然后和每个人一样,都说:“瘦了。”   她不是擅长表达感情的人,话也不多,互相把别后的遭遇说了一遍,她和银剑哥哥的遭遇我已经从应笑我那里听了一回,现在听她一说,果然应笑我也没有骗我。   说到我的事时,她不时皱一下眉头。   最后我说:“我梦到了爹。”   她眼睑动了一下,呼吸陡然急促了少许。“我倒是很多年没梦见过他了。”她淡淡道。   “我跟爹说,我会照顾好娘的。”   她嘴角仿佛多了一点点笑意。   “娘……我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她的笑容僵在了嘴角。   “可我还是想叫您一声娘。”我缓缓低下头,枕在她肩窝。“我只知道,这些年,我们俩在蜀都相依为命,您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她沉默了许久,终于叹了口气,抬起手轻轻抱住我。“早些年,我待你并不好。”   “我知道,爹刚过世,娘伤心。”我淡淡微笑着说,“我明白的。”   她像是要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我轻轻说了一声:“谢谢。”   她再没有了回应。   把我从洛阳带出来,他们一定很不容易。背井离乡,来到了蜀都,娘一个人带着我,若我们是母女,或许冷淡了,但非亲非故,她将我抚养长大……   我叫她一声娘亲,便这一世都当她是我的亲娘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三章 想通   我自母亲房中出来,玉娘在门口等着我,她站在一棵树下,一片落叶落到了她肩上她也没有觉察,神情恍惚不知道在想着什么,但看起来,似乎不是什么开心的事。   “玉娘。”我轻声唤她。   她像是惊醒了过来,猛地抬起头,看到我才露出一个笑脸,上前几步扶住我,像怕我被风吹走了似的。   “玉娘,我看你的神情,似乎不是很开心,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我不解地问她。闻人非认可了她,留她在身边,她还有什么事不开心?   玉娘淡淡笑了笑:“兵荒马乱的,也不知明日生死,想起来又怎么能开心呢?”   我闻言释然。   “这些日子……麻烦你照顾……义父了……”我顿了顿,忍着心头些许不适,说着些违心的话,“也没怎么听到你说起他,我不在这些日子,义父还好吧?”   她睫毛微微一颤,笑着说:“丞相自知照顾自己,我不过做些粗使的活,在他身边端茶送水,哪里说得上是照顾呢?他倒是很挂念你的安危,派了不少人出去找你。真是羡慕你,有他这么关心着你。”   我苦笑着,有时候宁愿不要这样的关心,他只不过当我是义女而已。   经过中庭的时候,我看到姜惟神情有些恍惚地走出闻人非的院子,便开口叫住了他。他转头看到是我,神情顿时有些古怪。   自我第一日到蜀军中,他待我的态度便和以往不大相同,越来越冷漠疏离,我一直想不明白原因,现在终于有了点头绪,大概是因为,他那时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吧。毕竟他是闻人非的徒弟,可能有不少机会探听到这个秘密。   “姜惟,咱们好久没坐下来聊聊天了。”我指了指院中的亭子说,“不知道你有没有空,我们说说话吧。”   他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也可。”   玉娘却道:“可是你还要服药。”   我讨好地说:“玉娘,熬药还要好一会儿呢,你先回去,我说一会儿话便回房,不会耽误喝药的。”   玉娘想了想,便嘱咐姜惟道:“那麻烦姜小兄弟一会儿送笑笑回房了,大夫说她身体还没恢复过来,脚踝上也有伤。”   姜惟淡淡点了点头,与我相对而坐。   见玉娘远去了,我才开口:“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世?”   姜惟脸色微变,随即释然:“你也知道了?不错,在离开蜀都时,我略知了一二。”   “所以之后,你便对我越来越冷漠疏离了,一直想赶我离开蜀营?”我不解地问他,“我以为,我们之间多少有同窗之谊,认识多年……便是我不再是以前的司马笑,那又如何呢?”   姜惟笑了,一脸的不以为然,摇了摇头。“你到底是天真了,正因为你这重身份,能引来旁人对你保护,也能引来另一些人对你的追杀。我当司马笑是朋友,但是丞相是我的恩师,我敬重他爱戴他,不希望任何人影响他甚至伤害到他,这一点我想你也应该明白……”   我心中一震,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不是很明白……”   姜惟神情冷漠:“以前你或许是真的不明白,但现在……你只是不愿意去想而已。你这重身份,让司马诏想除去你,这和太后想杀你的原因并无二致。丞相大人护着你,是顾全当日司马昊所托,丞相大人重情义重然诺,不会不管你的死活。但是在太后看来呢?这意味着什么?老主公去世之时,曾给丞相大人一句话,若小主公扶不起,便让他取而代之。丞相大人不会这么做,但是太后不会这么想。她心中有两根刺,一根是他,另一根,就是你!”   姜惟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冷冷俯视着我:“你离开蜀都来到军中时告诉我你是为了逃离太后的追杀,想和你娘去洛阳投奔亲戚,但是丞相大人想派金剑护送你去洛阳与你母亲相聚,你却拒绝了。那时我问过你一个问题。如果丞相不在军中而在洛阳,你是去洛阳是留在军中,你毫不犹豫便回答我,去洛阳。你的心意,除了你自己,还有谁不明白?”   我瞳孔一缩,震惊地看着他。   “呵……”姜惟苦笑,“他居然真的让你留下了,难道不知道会让太后猜忌吗?他待你越好,太后便猜忌他越深……你如果真的喜欢他,便彻彻底底,走得一干二净吧。”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冬天真的来了。   我在庭中不知道坐了多久,想了许许多多的事。   我过去的十年里,生活很简单,很单调,发生的事远不如这半年来这般多。   那时候我最日复一日地,所做的事就是早早地被母亲或者金剑哥哥或者银剑哥哥甚至是闻人非从被窝里拎出来,扔到国子监,睡眼迷蒙地听先生们上课,坐在坐前面的是阿斗,因为他是小主公,所以每回他睡着,挨打的总是眯着眼的我,让我的惨叫声来唤醒他。这时姜惟总是一脸严肃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看着我们俩,赵拓的小折扇掩着嘴,一双桃花眼笑得特别讨人厌。   闻人非也会揍我,只是不疼。他左手握着书卷,右手戒尺轻轻落在我的脑袋上,眼睛甚至没朝我看上一眼,戒尺就那样精准地落了下来。虽是轻轻一拍,却让我立刻清醒了过来。   一日经过藏书室,偷听到先生们谈话。   闻人非说:“国子监的学生都是皇亲贵胄,我知道以司马笑的身份,来这里陪主公读书于理不合,也让各位大人为难了。座中子弟,非富即贵,只有司马笑出身低微,各位先生拿她杀鸡儆猴也无可厚非。只是她年轻最幼,加之父亲早逝,疏于管教,行为上惹先生们不快还希望先生们仁慈,便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对她过分苛责……”   我静静地站在门外,看着庭中落花一朵朵落了下来,在空中散开,化成了星星点点的淡粉色蝶翼。   谁让你假好心了,我才不稀罕呆在国子监呢……   心里虽是这么想着,但眼眶却有点发酸。   藏书室里,先生们纷纷说着“不敢,不敢,丞相大人言重了……”   我隐约知道着,他对我,真的极好,极好……   无论父亲对他有过什么嘱托,他做的都已经超过太多了。   只是很多事,他都是背着我做的,当着我的面,他很少露出温情的一面,尤其是在宫里,只有太后斥责我罚我的时候,他才会出来为我说情几句。原先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一边照顾着我,另一边却又对我不冷不热,现在我才明白,他是在履行故人所托,也是在避嫌……   姜惟说得对,如今我所做的一切,是让他为难了,是我要求得太多了,我以为喜欢他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事,却没有想过,我已经给他造成了太多的负担……   肩上忽然一沉,打断了我的沉思。   温暖的感觉顿时将我包围,一双手帮我系上披风,披风上还带着他的温度。   “我刚去找你,玉娘说你在这里和姜惟聊天,药已经熬好了,我便出来接你回去。”闻人非的手十指修长,指间带着薄薄的笔茧,灵巧有力,我来不及细想,便抬起手,握住了他的。   他似乎有些惊讶,但随即笑道:“怎么了?冬天到了,出来要多穿几件衣服,不要在风口坐那么久,你的手都凉透了。”   可是他的手却很温暖,我不舍地紧紧抓住他的手,留恋他掌心的温度。他有些犹豫,却还是缓缓地收拢了五指,将我的手圈在他的掌心。   我听到自己的心脏砰砰地跳着。   真的很希望……很希望……和你在一起……   他沉吟了片刻,低声问道:“是不是姜惟和你说了什么?”   我摇了摇头,微微仰起脸,正对上他盛满了担忧的双眸。“我只是在这里想事情……好像明白了什么……”   他有些错愕,但只是一瞬间划过眼底,很快便又恢复了那温煦如三月春风的笑意,这样的笑容,在我的童年是不常见的。“想明白了什么?”   “对不起……”我学不来他那样的笑容,我没有镜子,但想必自己此时面上的笑容是勉强而可怜的。“我的喜欢,大概给你添麻烦了……我想,我还是不喜欢你了……”   我们交握着的双手传递来他轻轻的一颤。   我用好不容易积蓄起来的勇气对他说:“你我的身份、立场,是不应该在一起的,无论是义父女,还是……”我顿了顿,说不出那两个字,“我留在蜀营,终究不太合适。应笑我,他的父亲是郭嘉,是曹氏旧部,只有他能够名正言顺地护我。”   “你想去找他?”他的声音有些低沉,不似平时。   我摇头否认了。“不,我也不想要他的保护,这天下已经够乱了,我不想因自己而再起风波。我答应你之前的提议,离开这里,不再回来。但是,不要让赵拓带我离开,我不要将他牵连进来。随便派两个士兵送我和母亲离开吧,我们会改名易姓,嗯,实在不行便易容吧……”我摸了摸自己的脸,“听说我和她很像,洛阳老臣们可能会记得。东吴和蜀国的人,恐怕是不知道的。我就去东吴,最南边的那个临海小城。”   幸亏,蜀国的人从未见过她,所以这么多年来我能过安稳的日子。这十年,已经是我偷来的了。   他的手似乎不似初时那么热了,不知道是我汲取了他的温度,还是因为已经习惯了。   许久之后,我听到他说:“好,既然你已经决定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四章 此心安处   闻人非说,要走,也只能等母亲的腿伤好一点。   大夫说,还要再等十五日。   于是这剩下的十五日,便成了我最后的偷欢。   我每日准时吃药,努力加餐,想把自己养得像以前一样活蹦乱跳。赵拓不知道,可能我们这一圈人里,只有他仍然不知道我的身世,看着他开心的样子,我不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告诉他我要离开这件事。   “小笑笑,今天你赵拓哥哥又在战场上杀得魏军屁滚尿流了!”   “小笑笑,虽然看你这么精神我也很开心,可是再这么吃下去你会由内而外地变成猪的!”   “小笑笑,这包子真有那么好吃吗?喂我一个尝尝……”   我戳起一个包子塞他嘴里,“赵白脸,你嘴巴没一刻消停啊,你在战场上是靠枪横扫千军还是靠唾沫水淹三军啊?”   他艰难地啃下包子,又灌下一杯茶,清了清嗓子才说:“论口才我哪里比得上你啊,在你面前我都没赢过。”   玉娘端着药进来,笑着说:“你们两个总是这样,一见面就斗嘴,感情却比谁都好!”   赵白脸居然难得地红了脸皮,我帮他回道:“他皮痒,一天不被胖揍都不舒服,刚好我手痒,成全了他。”   玉娘笑弯了眼。“我昨天好像看到赵拓在把玩着一条手链,不知道是哪家姑娘送给他的,果然会招桃花。”   我顺口接道:“怕是招蜂引蝶吧。”   赵拓忙否认:“我是正人君子,小笑笑不要听信小道消息,误信谗言。”   玉娘柳眉一拧,佯怒道:“你这是说我是小人了?”   赵拓赔笑道:“不,我才是小人,您是丞相夫人……”   我笑容僵了一下,急忙问道:“那你的手链是哪里来的?”   赵拓眼神闪烁了一下,从怀里抽出一个锦囊。   锦囊里装着的是两条手链,只是很别致,却是贝壳和小珍珠串成的。贝壳在海边或许常见,但是在蜀都却是极其罕有的。   “我看你手上的伤疤一直还没有褪去……刚好看到两条手链挺有趣的,送给你吧。”赵拓眼神有些飘忽。   我拎起手链仔细端详,确实很可爱,我虽然喜欢,口上却忍不住损他:“你不是拿哪个姑娘送你的定情信物来转赠给我吧?”   赵拓气愤道:“我在你眼里就这么没有节操?”   我抿嘴一笑,边戴上手链边说:“不是的。”   他怔了怔。   我继续说:“你在我心里也是那样没节操。”   他却笑了。   我轻轻晃动双手,贝壳相击,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赵白脸,你十来岁跟人争风吃醋,给青楼头牌打赏了多少黄金玉器,给我的却这么小气。”我故作不满地说。   赵拓叹气:“她们哪能跟你比……再说……我所有的宝物不都被你搜刮去了吗?”   我不解地看向他。   赵拓两手一摊:“每次我进贡给陛下的好东西,不是都进了你的百宝箱吗?”   我咧嘴一笑:“你都知道了啊。”   “能瞒得过我的眼睛嘛。”他失笑摇头。   “那你还锲而不舍地送?”我怀疑地眯着眼看他。   他顺口便道:“你不是喜欢嘛……”   我愣了一下,顿时接不住话了。   他大概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脸上表情也有些不自然。   原来,一直以来,他都是故意的……   知道阿斗会把什么好东西都赐给我,所以他也把所有好东西都上供给阿斗。   赵拓干咳两声,干笑着说:“你这个贪财的家伙,每次看到值钱的玩意都眼睛发亮,几乎连宫里的夜壶你都要把上面的金箔扒下来……”   我低下头,看着手腕上精致小巧的贝壳,微笑着说:“谢谢你的手链,我很喜欢。”   虽然大概是我收到过最不值钱的礼物了。   突然的,一个想法浮上心头——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真希望自己喜欢的是你……   可是……没有如果……   我蹑手蹑脚地走进闻人非的书房,可惜,手链发出了声音,背叛了我。   他抬起头,看到是我,脸上没有意外的表情,只是微笑着说:“我好像听到了悦耳清脆的叮当声。”   我走到了他跟前,献宝似的抬起双手。“赵拓送给我的一对手链。”   他放下了手上的公文,看着我的手腕,笑着说:“很精致,他很有心。”   我手腕上那两圈红色的印记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褪去,这两条手链不会太细遮不住伤疤,也不会像手镯那样沉重让我行动不便。   “我也十分喜欢。”我爱不释手地拨弄着小贝壳,“你送的手镯太珍贵太晃眼了,我都不敢带出去,怕被人打劫。”   “嗯……”他缓缓地应了一声,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我抬起头,笑着说:“玉娘戴着却十分好看,她跟在你身边,也不用怕被打劫的。”   他沉默着坐了回去,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跪坐在他身边,帮他研磨。   这些日子,我常常这么做,他处理公务的时候,我便静静陪在一边,帮他研磨热茶,悄悄看着他认真的侧脸,有时候希望这样的日子能长一些,最好是一生一世……   不过是不可能了,我只是暂时偷了玉娘的工作。   “可惜不能喝你和玉娘的喜酒了……”我叹息道,“如果有一天,蜀国胜了,太后死了,说不定我能易容回来见你……们……不过那时候我会不会老得你都认不出来?太后那么年轻,等她死不知道要等多久呢。”   闻人非轻笑着摇了摇头,笑容有些苦涩。“我年纪长你许多,怕是我先老了,笑笑依然年轻。”   他或许很在乎我们之间年龄的鸿沟。   十二岁,整整一轮。   可是我不在乎……   不过到了如今,在不在乎,也无所谓了。   我淡淡一笑,帮他斟上一杯茶。   没想到离开上邽前,有幸能看到一场雪。   闻人非说,南方是不会下雪的。蜀都也极少下雪,而南方却是四季如春如夏。   这天雪下得不大,远看有,近看无,落到掌心里,立刻就被融化了。   闻人非拉住我的手,把我领进屋,按到暖炉旁坐下。“你身体没完全大好,不要去玩雪,若生了病,路上便麻烦了。”   闻人非语重心长地说。   我心上颤了一下,突然想起剩下不到多少天的时间在一起了。   “可是以后我可能都看不到雪了……”也看不到你了……   “看不到又有什么所谓呢?”他好像不太理解我对雪的执着,“其实梨花落的样子,也很像下雪,而且更美。”   我执拗地摇了摇头。“可是那终究不是雪,不一样……”   就像别人再好,终究也不是你……   闻人非犹豫了片刻,看了看窗外,叹息着摇了摇头。“我是不明白这有什么可执着的,但如果你坚持的话……只能在窗口看着,不要到外面去。”说着又取来厚厚的貂裘为我披上。“千万不要着凉了。”   或许是因为他也知道可能以后再也无法相见了,所以他对我,也是不再吝啬那一点温柔了。   我推开了窗,一个人看着静静飘落的雪,没有风,天地之间很安静,偶尔能听到远远传来的说话声和脚步声,但不真切,仿佛是从另一世界传来的,屋里的木炭燃烧着,发出劈啪一声,清脆急促。   我到底在执着什么呢,为什么要看雪呢,其实我应该看的是他啊……   或许我是希望他和我一起,看冬天的雪落,春天的花开,年复一年……   我曾经有十年的机会,可是当时的我没有珍惜,不知道珍惜。   我回过头,看着案前专注批阅公文的他。   掰着指头数,只剩下三四天了。   一天十二个时辰,两天二十四个时辰,三天三十六个时辰……   然后余生的几个十年,都见不到他了。   我悄悄关上窗,走回他身边坐下。   他抬起头看我,微笑着说:“看腻了?”   “嗯。”我点了点头,心里却想,怎么会腻呢,看着你,一辈子都不会腻……   “你很忙吧,不用理我的。”我说。   闻人非扫了案上的公文,苦笑道:“等我处理完这些就陪你。”   “没关系,我只要这样坐在你身边就好了。”我微笑着看着他。   他眼神一动,没再说什么,只是淡淡一笑,便继续回到他的工作中去。   我悄悄地往他身边挪动一分,又一分……   直到足够接近,然后缓缓俯下身子,将脑袋至于他膝上,侧卧着,闭上眼。   我没有抬头看他的表情,只感觉到他的身体瞬间的僵硬,但慢慢地又放松下来。   没有拒绝,也没有开口说什么,像是有默契一样,我们做着各自的事,一言不发,听着无声的雪落,珍惜着离别前的每一个时刻……   也许我会压得他双腿麻痹,可是管他呢……就让我小小地任性一下吧……   我被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包围着,像是回到了家的感觉,安心,温暖……   忽然想起一句话——此心安处是吾乡。   如今我要离乡远去,除非叶落,难以归根了。   不知何时我在他膝上睡去,又梦到了他,吹着呜咽的箫声,缠绵悱恻……   约莫是十二三岁的我,穿着嫩黄色的衣衫,披头散发地挂在树枝上,看着墙那边的他大声问:“闻人非!你吵到我午睡了!”   他放下了箫,抬起头微皱着眉头看我:“你这头发……难道不知如何梳少女的发髻吗?”   我扯了下自己耳边的乱发。“我是不知道啊……我娘也不懂的样子……”   他忽然跃过了高墙,抓着我回到他的院子里,往他的房间走。   “虽然我也不大懂,不过实在不能看你这披头散发的样子……”   我被迫坐在他身前,他动作轻柔细致,帮我理顺打结的头发,修长的十指在发间穿梭……   镜子里的少女,豆蔻初开的年纪,坐不住地动来动去,被他喝住了,最后享受地眯上了眼。   细软的头发被分成了两股,在两侧盘成两个小包子,发尾一小缕碎发垂落在脑后,正是都城里少女间流行的丱发。   镜子里的少女难言欣喜地摸着自己脑袋上的小发包,却嘴硬地说:“真多事,我喜欢头发乱乱的感觉……”   旁边的男子无奈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轻叱一声:“一点也不可爱。”   发心那温度和触感如此真实,一时竟不知是梦是真。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五章 吻   那日的雪落得少,很快便停了,太阳一出来,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从来不曾有过那场雪。   午后,从母亲那里离开回到闻人非的书房,我对他说:“大夫说,母亲的伤势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可以行走了。”   闻人非动作僵了一下,放下了笔,微笑着说:“我也安排得差不多了,明天应该是个晴天。”   言下之意,是说明天是出行的好日子了。   这一天来得真快啊……   “那太好了。”我却这么说,拢了拢袖子,说,“这些天,我经常梦见在蜀都的十年,以前总觉得这十年平淡单调,但如今想起来,却有数不清的回忆。”   我缓缓走到他身前,他跪坐在案前,并没有起身。   那天我在他膝上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自己他的床上,正是日暮时分,他推门进来的声音将我吵醒。   默契地没有提起之前发生的事,他喊我吃饭,我揉揉眼睛起来,把那一场梦放在心里。   尽管我知道那不只是梦。   闻人非说:“生活中点点滴滴都是回忆,每一天遇见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发生不同的事,善于体会,便不会觉得单调平淡了。”   我无奈地耸肩叹气:“你好多大道理,我是说不过你的。”   他微笑着看着我。   许久之后,我问:“我什么时候走?”   “明天早上。”他说,“那时我不在城中,但我会吩咐好银剑为你们做好准备。”   这几天,和魏军的战争仍在继续着,但我没有过问,那些已经不关我的事了,我已决意放下一切。   我点点头,这时候的笑,总是难免有强颜欢笑的滋味在。但我只能笑着说:“那我就不跟你告别了,其实告别挺难的,说再见也不合适,可能不会再见了。我也不知道怎么赵拓说,我还答应过他再也不会不告而别……或者只能麻烦你帮我跟他说了。”   我抚摸着手腕上的手链。“这份礼物,我会永远珍藏着的。”   我感激他的厚待,只是心里有了一个人,占满了所有的位置,连我自己,都挤不进去半分空间了。   闻人非应允了。“我想,他会理解的。或许……等此间事了,我告诉他你的所在,让他去找你?”   我摇头拒绝:“不了……我回应不了他的感情……或许……算了……”我失笑,觉得自己过分纠结了。   我本想说,或许有一天,我彻底忘记了闻人非,那时候再告诉赵拓我在哪里。可是那一天是哪一天呢?赵拓是备用品,我不能这么对待他,没有资格要他等我,也没有必要自作多情,也许让他彻底断了心思也好,过不了一年半载,他大概也就有了其他寄托了。   闻人非大概是无法感受到我心中那瞬间的千回百转,他只是眉心微锁,有些担忧地看着我。   我笑着说:“你别那样看着我。赵拓很好,我配不上他……其实……我觉得,如果从来不曾喜欢过一个人的话,那样和谁成亲,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地相守一世,那样大概几十年也就过去了。但是如果喜欢过了,大概是不会甘于那样的将就。我曾经喜欢过那样一个男人,这世间其他男子大概都入不了我的眼,我的心了。我不想将就,也不愿意让赵拓委屈。我们之间,相忘于江湖就好了。”   最后一句话,是对赵拓,也是对眼前这个人。   我最后的几句话,是对过去的悼念,也是对他最后的告白,但这一回,我不要任何的回应了。   他也无法做任何回应。   我挠了挠头,有些苦恼地笑着:“你以后好好对玉娘,她是个好女人,不像我这样不可爱……可是,你也不要再轻易对一个女子好了,她们的心防很脆弱,心思却很糊涂,分不清各种感情之间微妙的区别,也许就误会了……”   唉……说好不哭的……   我擦了擦眼泪,笑得很难看,哽咽着说:“我去收拾行李了。”   说罢慌张地转过身,踉跄了两步抓住门把手。   隐约听到了他低低地唤了一声我的名字。   笑笑……   我顿了一下。   听说人临死的时候,会有回光返照,会在短短的一个瞬间回放完人生几十年里的每一幕,会闻到每一个春天的花香,听起每一次雪落的声音,想起遇见过的每一张面孔……   我却在这一瞬间体会到了这样的回光返照。   过去的十年,关于闻人非的所有回忆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他故作严肃的轻声斥责,背着我帮我打点一切,用他的方式哄我,帮我绾起三千青丝,最后轻声唤我——笑笑……   我突然之间决定放下一切矜持和顾虑,就像之前我毅然决然决定放下他一样,松开了门上的手,转身投进他的怀里,紧紧抱着他,抑制不住周身的颤抖。   “我想留下……”我咬紧牙关,泪如雨下,“为什么要离开蜀都……我后悔了……如果当初,我认命地嫁给阿斗,认命地只将你当做我的义父……”   我一生都不会发现自己对他的感情。   可是或许不会有这样的如果发生,即便一切重来,我可能依然会选择奔向他,因为那份感情,早已埋在我心里许多年,它偷偷的滋长着,突然有一天破土而出,势不可挡……   他的身体温暖却僵硬着,我枕在他的胸口,听到他和我一样急促紊乱的心跳声。   “我最后求你一件事,好不好?”我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的脸,哽咽着哀求。   他点头。   “闭上眼睛。”我说,“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要睁眼。”   他眼神一动,我想他是知道的,我要做什么。   我只是不想他看到我可怜的样子。   我看着他微颤的睫毛,缓缓地凑近他的脸庞,感受到彼此紊乱的呼吸,然后轻轻吻上他的双唇。   温凉却又柔软的触感。   他是个深情……却无情的人……   不为所动的……我那么爱他,他不为所动……   他只将我当做责任和义女。   可是我爱他,像一个女人爱着一个男人。   我的双手环上的脖子,整个人陷进他的怀里,温柔地亲吻着他的双唇,汲取他唇上那微薄的温度。   我不需要他的回应,不需要他的为难。我只是想给自己留点回忆……   我不想他看到我哭得那么丑的样子,但是却无法克制溢出喉咙的啜泣声,他听到了……即使闭上了眼,我仍然看到了他眉间深深的悲哀,就像那天我强吻他时,他睁着双眼,看着我的样子……   悲哀……   我抱紧了他脖子,固执地、笨拙地吻着他,不知厌倦。我从来不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的感觉,那么酸,那么痛……   忽然地,我笑出了声。累了,靠在他的肩头,他依旧闭着眼睛。   “我本来想……不要再做让你为难的事,可是就这么最后一次了……我以前……写过不少你的艳情故事呢,呵呵……现在想起来真是幼稚……喜欢你一定很累吧,我看玉娘也常常露出惆怅的神情……你会吻她吗……我见过你温柔的时候,却想象不出来,你动情时是如何模样……”   心口的疼痛像海浪一样,一阵一阵拍打在心上,让我只能断断续续地说话。   “反正我就要走了,反正再不会相见了,有些话,我好想说出来……你听完……就忘掉吧……”   “这么多年来,你对我的好,我都知道的。闻人非,我心匪石……”我的眼泪都落在了他的肩上。“只是当时我不知道,你对我好,仅仅是因为答应了我父亲照顾我。所以我误会了,以为你是喜欢我的……后来,你认我当义女,给了我更多以前不曾有过的温柔。我又误会了……这一回,我误会的是自己的感情,只以为自己当你是义父……”   “其实,你一直都明白的对不对?你知道的,我对你的喜欢,隐隐超出了义父女之间的感情。你想推开我……那时我不懂,埋怨你的若即若离,现在我懂了……你用心良苦,是我……该说对不起……”   他的喉结微微一动,却没有说出话来。   “对不起,你对我这么好,我却喜欢你,让你困扰了。”我苦笑一声,抬手为自己擦掉眼泪,手背上都是泪水。“都是我的错,你没有错……你只是……不喜欢我而已……”   “可是,我失信还是要让你再为难一次……”我缓缓直起腰,抬起头,“你能不能……真正地吻我一次?哪怕,将我当做别人,当做玉娘也可以……”   我只是想知道,他动情的模样,虽然只是徒增伤心,因为那些都不属于我。可我只是想要感觉一下,可能他会是我这一生唯一喜欢过的人,如果这一生,我都不曾片刻地、真实地拥有过他,可能我会不甘心……   哪怕他将我当做别人,只要他是闻人非就可以了。   我缓缓地送上自己的双唇,卑微地等待着他。   原来爱情真的会让人卑微至此……   他的手缓缓地抱住了我,一只手扶住我的后背,另一只手按住我的后脑勺,然后闭着眼睛,加深这个吻。   紊乱的呼吸交错着,我双手攀着他的后背,胸口剧烈地起伏,带着一丝不安和期待,还有九分的酸痛承受着唇上来自他的热度。   我睁大了眼睛想要看清他的脸,他吮吸着我的唇瓣,炙热的舌头在我口中与我纠缠,我的双唇早已麻木了,口中津液来不及吞咽,自嘴角滑落,他的胸膛和我紧紧贴在一起,心脏以同样急促的频率跳动着,他的右手在我背上游移,所到之处像燃起了一丛丛火苗,滚烫酥麻。我轻轻颤抖着,呜咽一声,说不清是痛苦还是愉悦,或者两者皆有。   他突然停了下来,分开了唇舌,喘息着,睁开了眼睛。   我的脸也像被火烧一样,脑海中一片模糊,晕晕乎乎、迷迷蒙蒙地看着他——眼角潮红,和我一样,像醉酒一般,脸上、唇上,皆是酡红……   我不由自主地抚上他的眉眼,笑了笑,然后靠在他胸口。   有一个问题,我想问,但是不想知道答案……   ——闻人非,你刚刚吻我的时候,心里想着的,是谁?   呵……   也许以后,我喜欢上喝醉酒的感觉,因为那种感觉,就像此刻一般。   不过那时候不会有一个这样的怀抱让我依靠了。   我闭上眼,不再想以后,和以前。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六章 放下   第二天,果然是个很美的晴天。   听玉娘说,闻人非一大早就和两个赵将军出城了,似乎是军情紧急。   我因为早已听他说过,所以并不觉得奇怪。   母亲也是早已知道我们要离开,所以行李也都准备好了。不过玉娘却给了我一个包袱。   “是丞相大人今天早上让我交给你的。”玉娘说,“让你离开的时候都带上。”   玉娘神色有些悲伤,又问了一句:“真的要走吗?唉……走了也好,远离战火,一生平安顺遂。”   她也许不知道,我抢了她的闻人非,虽然只是片刻。   我总觉得有些对她不起,没脸见她。   我将包袱带到母亲房间里,然后才打开。   是一些银票,还有假冒的身份文牒,几身书生服饰。我的新身份是一名谋士,母亲倒是没有伪装。闻人非叮嘱过我,路上行走一定要稍微易容打扮一下,不让人认出我这张脸。   他是有些过分小心了,但是小心驶得万年船,谁也不知道哪天我又会遇上司马诏。   我和母亲换好衣服便在屋里等银剑哥哥。   巳时的时候,来找我们的却不是银剑哥哥,而是姜惟。   “银剑和金剑被调往前线了,丞相大人让我来给你们送行。”姜惟的脸色有些古怪,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他低声说,“谢谢……”   他是代闻人非说的吧,或许他觉得我是听从了他的话,所以离开这里。   我笑着说:“我也是为了保命而已。”   他眼神复杂地扫了我一眼,然后便走到前面去带路。   他是闻人非的徒弟,很多人都认得他,因此一路通行无阻,我们便出了上邽,等在城郊的是一辆马车,两个普通豪侠家丁打扮的中年男子在等着我们。   “娘,你先上车,我有些话跟姜惟说。”   母亲看了我一眼,理解地点点头便先上了车。   我和姜惟面对面站着,想起了一些事,不禁笑了笑。“以前,我便觉得你这人有些老成,在先生们面前是一副模样,在我和赵拓面前,又是另一幅模样。”   他只有跟我们在一起时,才会表现出一些少年的顽皮,但正经的时候却十分正经。所以赵拓有时候便说他是假正经,不喜欢跟他一起玩。   而我因为他是闻人非的徒弟,对他总是抱着一种异样的感情,说不清是妒忌,还是羡慕。   “现在看来,我们几人之中,确实你成熟许多。我和赵拓,可能都太过感情用事了……”我低下头,顿了顿,又笑道,“不过,这种年代,你这样的性格会更适合生存,你处处为闻人非着想,我也是十分感激你的。”   姜惟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如果可能的话……你也帮我好好看着赵拓,我这次……又不告而别了。”我苦笑,又一次对不起赵拓了。   他说,如果我告诉了他,或者他会留下我,或者他跟我一起走。而我两者都不想。   “然后,你也好自珍重。无论如何……我们这么多年同窗,一起长大……我真心当你是朋友。”我故作轻松地拍拍他的肩膀,哈哈笑道,“你们当年都没少欺负我啊,不过我也不是这么好欺负的,都找回场子了!”   姜惟嘴角抽了抽,许久之后,说了一声:“对不起。”   “不。”我摇头,“你做什么都是为了闻人非,不需要道歉,如果我是你,也会做一样的选择。”   他苦笑了一下,还是坚定地说:“对不起,原谅我。”   他是个固执的人,就像他师父一样吧……   想起那个人……   我摇了摇头,把他晃出脑海,在这一刻,不能多想他,不然会走得更加艰难。   姜惟从怀里抽出一个锦囊交到我手中:“明天这个时候,你打开这个锦囊,里面有很重要的东西。”   我接过,笑了。“你也学这招锦囊妙计吗?”   姜惟苦笑不语。   我故作潇洒地挥了挥手说:“好了,我走了!再见!不……不再见了!”   说完跳上马车。   马车驶出十里地后,母亲说:“你是不是喜欢闻人非。”   我愣了一下。   她继续说:“男女之情的喜欢。”   嘿……瞒不过她啊……   我挠头苦笑。   她转过头看向窗外,喃喃道:“或许当初,我们便不该去东吴找刘皇叔,随便找个穷乡僻壤,隐姓埋名一生一世,洛阳的人也未必能发现我们,找到我们。”   “娘……没有如果,不能假设……”   一切就是那样发生了,猝不及防,悔不当初,又如何呢?   如果不曾遇见他,这一生在某个不知名的小村庄里过完了,嫁了个王二陈三,相敬如宾,儿孙满堂,一转眼,便是一生,可能也不会有什么遗憾和不满。   但是我到底遇见了他,所以其他一切的可能性,我都不愿意接受,只要想到我的一生中没有过丝毫关于他的回忆,人生就仿佛被挖去了一块记忆,再不能完满。   “我曾经,跟昊哥也十分相爱。”娘突然回忆起了爹,她很少提到,“那时候觉得,没有他我一定活不了。后来他死了,我真的觉得世界好像忽然塌了,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我恨闻人非,也恨你,更恨的是昊哥。因为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他选择了你,选择了效忠,他牺牲了自己,却也牺牲了我的后半生……”   “可是三年,五年,我慢慢地还是从阴影中走出来了,接受了你。你是个好孩子……”她轻叹一声,揉了揉我的脑袋,“我看得出来,你千方百计地想让我开心,可是我的心都在昊哥身上,一直忽视了你。即便是到了这两年,我也觉得自己还是将你当成外人的。”   我心忽地一紧。   “可是那天我们走散了……我本来打算和银剑自己去洛阳,你又不是我的女儿,我担心你做什么……走到上邽的时候,我整夜睡不着,一直想起你小时候的模样,你小小的个头站在矮凳上,踮起脚才能够得着灶台,努力地想做一顿饭给生病的我吃。小脸都被柴火熏黑了,手上也被烫伤了,还险些掉进锅里……”她苦笑着摇了摇头,“还笑着跟我说不疼……真是个傻孩子……跟昊哥一样傻……”   我愣愣地看着她。   这么多年,她从来、从来没有跟我说过她的心里话。   “你很懂事,懂事得有时候都让我心疼,可是看到昊哥的灵位时,我的心又狠了起来。在上邽的那个晚上,我又把昊哥的灵位拿了出来,想了一夜,终于想通了……我原谅了昊哥,他因你而死,抛下了我,却也将你留给了我。我和昊哥没有孩子,但如果我们有孩子的话,或许也会像你这样,孝顺、贴心……那一刻起,我真正将你当成了我的孩子。”   我咬着下唇,泪水涌出眼眶。   她掏出手绢,帮我擦了擦眼泪,淡淡笑着:“我很少看到你哭,别哭了,丑丫头。”   我又挤出了一个笑脸。   她沉默了片刻说:“更丑了,你还是哭吧。”   这回我真的笑了。   她也笑着摇了摇头。   “我在上邽的时候,有人给我密报,说是你被囚禁在天牢,让我在城破之日去接你。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应笑我给我通风报信。我等了几天,好不容易等到了,跟银剑便奔着天牢而去。城主府附近守卫还是比较森严的,当时城里还一片混战,百姓都躲在家中倒是安然无恙,只是街上都是士兵。我拖累了银剑,速度慢上了许多,混乱中腿上中了一箭,银剑背着我躲到巷子里处理了一下伤口,赶到城主府的时候战局已经定了……”   我怔怔道:“这些都没人跟我说……我不知道你是为了我才受伤的……”   母亲道:“那时你伤得比我还重,说给你听做什么,给你添堵吗?现在说出来,不过是我想通了,咱们娘俩以后就相依为命了,也没什么不好说的。”   我听了这话,微笑着点了点头。是啊,以后我们娘俩相依为命了……   她接着说:“那时候守在城主府门口的是金剑,所以我们没有受到任何阻挠就进了城主府。其实当时我就觉得奇怪,金剑一向是跟在闻人非身边不上阵的,怎么他会第一时刻出现在城主府?后来一进去我就明白了……我看到闻人非抱着你从天牢里出来,我从没有见过他那样方寸全失的模样,就算是当年八十万曹军压境,他都不慌不乱,可是当时他抱着死气沉沉的你……或许蜀国亡了,他也不会有那万分之一的慌乱和悲伤吧。”   我……听不懂……   一脸茫然地看着母亲。   “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这一切……可是当时我觉得,或许他很在乎你,甚于整个蜀国,甚至他自己。”母亲说,“他从来运筹帷幄之中,只有这一次,自己上了前线,打了头阵,第一个冲破了防线,我从应笑我的信中知道,他们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救你。”   他……很在乎我……   我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呢,即便是在乎,可能也只是将我当做义女而已。   母亲见我摇头,笑了笑:“我到底吃过的饭走过的路见过的人都比你多,闻人非这个人,我并不喜欢他,他筹谋太多,为人复杂,你脑子简单,喜欢上他只有自己受苦。我只是将这件事告诉你,我的判断也只是给你一个参考,至于怎么想怎么做,就是你自己才能选择的路了。”   我沉默了片刻,扯出一个有些难看的微笑:“他当我是义女。”   母亲说:“你若信了,接受了,那么从今以后放下一切吧。”   我会的,我已经选择离开了,不是吗?   我撩起车帘,看着来时的路。   已经看不见上邽了。   不能说再见,只能说永别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七章 圈套   我和母亲都各自怀着心事,整日窝在马车里没有看外面,直到天色暗下来,到了一个城镇,马车的速度才缓了下来。   我再一次看向外面,看不出所在何处,只是听外面的行人说话像是蜀国口音,心中觉得有些疑惑,便问两位车夫在哪座城镇。   他们没有回答,只是说:“到了。”   马车停在了一个气派的大门前,车夫跳下马车,转身对我和母亲说:“请下马车吧。”   我再如何愚笨,也该看出情况有些不对劲了。   “这里是哪里?”我警惕地看着他们,没有下马车。   “冀城?”我脸色一变,“这不是去东吴的方向!”   如果是冀城……那这是回蜀都的路!   两人面无表情地说:“我们确实不是去东吴,我们只是奉命行事,将两位带到这里。”   “奉谁的命令?”   他们老实回答:“姜大人。”   姜惟?   他想做什么?   我忽然想起他临行时古怪的道歉,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见我和母亲没有行动,他们便也不再客气,将我们从车上抓了下来,硬邦邦地说:“还希望两位能配合,避免吃苦。”   我本来还想挣扎,听了这话,也就放弃了。   他们两个武功高强,我们确实反抗不了,只有见机行事了。   不知道姜惟到底想干什么,我都已经决定离开是非之地了,他还有什么不放心吗?   我们被押进大厅,很快,我便明白了姜惟的目的。   仿佛一桶冷水当头淋下,让我瞬间从头顶冷到了脚底,却也比不过心寒……   大厅里坐着的,是老熟人——孙太后。   “看到我很意外?”她美艳的眉眼带着丝丝的狠意和狰狞。“本来我是想饶你一命的,不过你太不识抬举了。”   姜惟出卖了我……他将我卖给了太后……   我突然很想笑,悲哀到了极点,荒诞到了极点……   我恨自己的身份,就是因为这一重身份,让我失去了留在闻人非身边的资格,甚至失去了一个朋友……   姜惟,我宁愿你一剑杀了我啊!   “何必这么麻烦……”我苦笑,“你不过就是想我死,杀了我就是了,何必大费周章带我来这里?我认栽了,要杀就杀吧,我也挺累的,只是我母亲是无辜的,你放过她。”   姜惟……你杀了我就好了,何必连累我母亲……   我真真正正地恨上了一个人,从来没想过,那个人会是我的朋友。   从来没有将太后当过自己人,她怎么对我,我都不会意外,但是姜惟啊……我们一起长大,这么多年的交情,曾经我们将彼此当成朋友,就是因为被在乎的人从背后捅了一刀,才会那么痛。   “不亲眼看着你死,我不放心,你的命太硬了,落到司马诏手上,你居然还能活命?”太后冷笑,“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有三头六臂!”   她连我落在司马诏手中都知道,看来,也是姜惟告诉她的了……   “不过现在看到了你,我却不是那么急着杀你了。”她慢条斯理地说着,拿起了桌上的一张纸,我借着光,隐约看到上面画着什么。   太后说:“你知道吗,现在你的画像已经传遍蜀国了。”   我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确切来说,不是你的画像,只不过你们两个长得太像了。”她手一扬,那张纸轻飘飘落在了我的身前。   “我没有见过她,闻人非也没有见过她,可能连你母亲,哦不,她不是你真正的母亲,你的生母就是你手上那张画像上的人——曹皇后。”   曹皇后,陈国最后一个皇帝的妻子,曹氏老主公的女儿。   画像上的人,和我一模一样的眉眼,只是她眉眼之间比我多了一分柔和与尊贵。她生来高贵,出生时,尚是陈国末年,但当时曹氏大权独揽,挟天子以令诸侯,为政治利益联姻,她以幼龄嫁给了陈国皇帝为后,许多年后她也曾怀有一个孩子,只是生下来不久,那个孩子便死了。曹皇后产后忧伤过度,不久便也过世了。夫妻鹣鲽情深,曹皇后病逝不到一年,皇帝也随之于地下。   这一段历史,我曾经很熟悉,但从未想过,自己也在其中扮演了一个角色。   一个本该已经死了的孩子……   陈国最后一滴血脉,真正的皇室正统,跟我比起来,打着复兴陈国皇室旗号的蜀国又算什么名正言顺呢?不过也是乱臣贼子罢了……   而魏国如今曹氏倾颓,主公无能,大权旁落,曹氏旧部谋臣心灰意冷,纷纷归隐山野。若有新主可立,应笑我以郭嘉之名登高一呼,不论是否能成事,只这一招,就足以搅动魏国内乱,让另外两国有可趁之机。   所以,他们都想我死……   曹皇后,我的生母……   我从未见过她,但是却有着熟悉的感觉,或许是因为我们长得极像,或许是因为血脉之中的联系。   “这张画像,应该是魏国派人故意散布的,好一个司马诏,他没有成功弄死你,就想借刀杀人。哀家还不得不顺了他的意,真是可恨!”太后咬牙切齿地一锤桌子。   “放了我母亲。”我冷静地她说,“这一切跟她无关,她只是一个普通百姓。”   太后厌烦地挥了挥手:“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讨价还价?一个普通百姓,是死是活我会在乎吗?但她既然知道了太多事,死了总比活着好。”   我正想求情,忽然一个人行色匆匆,未经通报就跑了进来,附在太后耳边耳语了几句,太后便脸色一变,阴晴不定。   “这样的话倒是有些棘手……”她眯着眼,眼底闪过一丝阴毒,“我得仔细想想,再做定夺!”   说罢抬起头看向我,冷冷道:“不知道你是走运还是不走运,我暂时不打算杀你,但是活着,对你来说也未必是一件好事。”而后对押送我们来的两个车夫说,“将她们押进天牢,严加看管,若有疏忽,你们就拿命来谢罪吧!”   说罢拂袖而去。   无论如何,我们暂时逃过了性命之危。   只是这段时间,我似乎与牢狱结下了孽缘,刚出了上邽的天牢,又进了冀城的天牢。   冀城的天牢和上邽的天牢区别并不大,一样的潮湿阴冷,一样的肮脏腥臭。   我们的包裹都被搜走了,一件御寒的衣服都没有,我和母亲只能依靠着彼此取暖。   “没想到,姜惟会做出这种事……”母亲叹息着,摇了摇头。她也很失望,说起来,姜惟也是她看着长大的。   是不是成大事者,都会这样六亲不认?   我知道他是为了闻人非,但是这一次,我真的无法接受……   我突然想到他临行前给我的那个锦囊,当时他递给我我便塞进了怀里,所以此刻也还在怀中没有被那些人带走。我急忙将锦囊取了出来,找到了一处能借到些许月光的地方,艰难地分辨信上的字。   “对不起,笑笑,当你看到这封信时,可能已经恨我入骨了。我不会奢求你的原谅,我知道不可能。从知道你的身世的那一刻起,我就想过了,或许会有这样一天。”   “那一天,我跟着丞相去城外和赵将军商谈北伐之事,也是那天晚上,银剑传来你求救的讯息。我本打算告诉丞相你被召入宫中,没料到,却偷听到了他们之间的谈话,知道了你的身世。”   “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我们是一样的。我自小因战乱而失去父母,与姐姐被丞相收养,后来更有幸拜他为师。而你父亲早逝,他便也多为关照。我一直以为我们同病相怜,又同样幸运得他垂怜。直到那天晚上我才知道,原来他对你照顾有加,只是受人之托。”   “呵呵……太可笑了,他辅佐着的,是蜀国的主公,私底下,却对另一个真正名正言顺的皇室血统照顾有加,他不怕被太后和主公怀疑他的用意吗?他重然诺,轻生死,我却不能看他送死。所以我没有告诉他,我想,如果你真的嫁给了主公,那样倒真的圆满了,太后也能放下戒心了。”   “他知道我隐瞒了消息,没有叱责我,但是他失望的眼神让我更难受,而我还会继续让他失望……后来,他又收你为义女,想增加你的分量,保护你,没想到你居然逃离了蜀都来找他,那时候,我真的派人把你绑回去,但我终究不敢那样正面地违逆他,只能等他亲自赶你走。”   “可是他却心软了……罔顾一切想要留下你,果然让太后再次猜忌他,让赵将军杀了你。赵将军是只对蜀国忠心的,赵拓……却也站在了你那边。不过他不知道你的身份,但以你们的交情他的性情,或许真的知道了,他也不会对你动手。”   “你逃离了蜀营,是我告诉赵将军,让他派人拦截,没想到你躲过去了。落到了司马诏手中,想不到你还是能大难不死。可能你真的是真命天女,冥冥之中总能逢凶化吉。所以即便你说要走,我也不放心,只要你活着,我就害怕……”   “因为你对丞相的影响太大了,他为你挑战太后的权威,为你身犯险境,我怕如果有一天,你又落入了哪个贼人手中,利用你来对付他,他会做出什么事,我也无法预料,但我知道,一定会是最坏的事。”   “对不起,我只能骗了银剑,将你交给太后,即便以后他知道了,会怪罪我,杀了我,我也死而无憾。”   “你将我当做朋友,我也将司马笑当做朋友。但是如果你不是司马笑了……再一次说,对不起。”   看完了长长的一封信,我许久说不出话来。   母亲收起了信纸,塞入锦囊之中重新收好。   我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忽然开口问道:“父亲他……是如何死的?”   她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又继续。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不愿意回想那段往事……”她淡淡说着,揭开过去的伤疤,“那年,曹皇后怀着你的时候,昊哥正是皇上身边一个不起眼的小史官。当时曹氏如日中天,但曹氏的主公并无废主自立之心,大公子面上不说,心里却有着这样的筹谋。”   “曹皇后了解自己的兄弟,也了解大公子身边的谋臣司马奕,这人心狠手辣,斩草必除根,早已对皇室动了杀机。若等到大公子继承了主公之位,必然会自立为王,到时候,皇室血脉,一个不留,即便是曹皇后所出。”   “皇后深谋远虑,太医之中也有可以信任的忠臣宋太医,找来了特殊的毒药蓝莲花,让皇后在生产时服下。之后生下来的,便是一个暂时没有了呼吸的死胎,以此瞒过了所有人。而昊哥与我,便伙同太医带着你连夜离开了洛阳,另用了一个真正的死胎代替你以公主的名义下葬。”   “笑字,是皇上和皇后为你取的名字,希望你能远离朝堂争斗,一生平安喜乐。但是没想到,你终究还是逃不过这一场劫难……”母亲怅然,“宋太医是老手,对药物分量的把握极有分寸,一日后,你便苏醒了过来,但是毒素还是残留在了体内,之后几年,你一直很虚弱,幸亏宋太医带了许多名贵药材出来,不断为你清除余毒,滋养身体。没想到后面,宋太医在战乱中被误伤,不治而死。而你的余毒尚有些许未清,我们找不到好的大夫施针,也缺少一些药材。”   “刚好那时刘皇叔声名鹊起,仁义之名天下皆知,与皇上也曾经相识有旧。昊哥便决定带着你去赤壁投奔他。没想到……呵呵……他那些兄弟,当年无兵无权便自称效忠汉室,博取皇叔之名讨要兵马。一旦有了一争天下的势力,就忘了自己最初发过的誓言了。刘皇叔倒是不说话,几个兄弟却要他杀了你,即便不杀,也不能救活,给自己留后患。”   “闻人非当时也在,他……也是主杀的……当时,东吴的周都督正命他筑造十万箭,他倒是完成了任务,但周都督一边收下了箭,转头却派了人暗杀闻人非。当时昊哥正好在求他收留你,刺客现身之时,他毫不犹豫便帮闻人非挡了致命一刀,以自己的性命,换闻人非的性命,也换你的性命,得闻人非一句承诺,只要他闻人非活在人世一日,便不会让你受一分伤害。”   我蓦地捏紧了拳头,心脏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了,无法跳动,呼吸苦难。   父亲他……为我牺牲至此……   难怪闻人非对我无微不至,或许是因为歉疚……   母亲怔怔看着看着墙角的月光,也是许久说不下去。   那段回忆,对她来说,终究太过残忍。   “昊哥死后,闻人非一意维护你,他赤壁之战立下大功,几个将军也只有听令于他,但是下了死令,封锁消息,你的真实身份将成为永远的秘密。你只有一个身份,就是司马昊的女儿,司马笑。”她抱住我,轻轻拍着我的后背,“一年多后,你的余毒终于清了,只是之前的事情都记不太清楚了。不记得也好,重新开始,让你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司马笑,本就是你父母的愿望,也是我和昊哥的心愿。可惜,天意弄人……”   “娘……”我沙哑着声音说,“对不起……”   “现在说对不起有什么用。”她短促地笑了一声,握了下我的肩膀,“你不是说要给我养老送终吗?”   我用力地点点头。   可是,我却想不出办法把我们两个救出去。   之前太后说过暂时不杀我们,应该是因为听了那个人的密报。只是不知道说的是什么。   会不会是闻人非呢?他发现姜惟把我们出卖给了皇后?   他想救我?   这个想法让我心中闪过一丝亮光,但瞬间又让我联想到了之前姜惟信上的一句话   ——我怕如果有一天,你又落入了哪个贼人手中,利用你来对付他,他会做出什么事,我也无法预料,但我知道,一定会是最坏的事。   我的心口突的跳了一下。   我怕让他说中了。   还有姜惟说,闻人非为我做的那些事,是真的吗?为何我这样毫无觉察……母亲也说,闻人非重视我,可能甚于整个蜀国……   闻人非……你待我好,究竟是因为我,还是只是因为我父亲救了你……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说,这是陈国系列的最后一篇…… ☆、第三十八章 逼供   冀城的天牢里并非暗不见天日,一个窄窄的通风口泄露了些许阳光进来,凭着地上投影的位置,我大概可以估算出日出日落和当下时辰。   被关进来的第二天,大约是午时三刻左右,太后让人把我提到审讯室。   在对环境的挑剔上,这个老女人应该跟司马诏很有共同言语。她坐在装饰豪奢铺着厚厚毛皮的座椅上,让狱卒把紧紧我绑在木架上。   “我听说了一个不得了的好消息。”太后凌厉的凤眼在我身上扫来扫去,好像在掂量着我身上有几两肉。“当年陈国废帝和曹皇后被曹大公子暗中毒杀,陈国皇室中人也先后都意外身死,但是传国玉玺,却无论如何都搜寻不到。如今魏国所用的玉玺,并非真正的传国玉玺,而是另外寻了宝玉所铸。现在看来,这个遗失的玉玺,很有可能就在你身上了……”   我干笑两声:“你疯了吧,我身上要是玉玺还能活这么多年?哪个地方能藏得住那么大一块破石头?”   她狠狠剐了我一眼:“伶牙俐齿,自找皮痛!他们既然把你偷偷送了出来,一定另有预谋,想必是料定了废帝被囚,复国无望,所以把希望寄托在了你身上。据说你跟应笑我接触过,那人是郭嘉的后裔,曹氏的谋士与忠臣,深得曹家人信任,他会不会知道些什么?他又跟你说了什么?”   听她提起应笑我,我心中顿时凉了半截。   我在上邽遭遇之事,我和应笑我的关系,知道的人中会透露给太后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姜惟,一个是司马诏。但是事关传国玉玺的话,姜惟不可能会说,那就只有司马诏了……   他到底想干什么?已经想借刀杀人了,难道还怕我死得不够惨?   我强装镇定道:“我父母送我出来,无非是料定司马奕对我们陈国刘氏动了杀机,他们遭软禁重重看守,自知逃不出去,便让我假死逃过守卫,不过是希望我能活下去,延续刘氏血脉,远离朝堂争斗,作为一个普通老百姓好好活着,怎么可能会将陈国玉玺交托给我。”   太后明显不信:“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只是让你隐姓埋名活着?怎么可能这么简单?”   我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为人父母,所望不过是子女长大成人,平安喜乐,他们为我取名为笑,便是此意。你也是为人母亲者,难道便会希望阿斗一生活在争斗与苦难之中吗?”   她脸色剧变,咬紧了牙根,这让她浓妆艳抹的脸显得扭曲而狰狞。   “你说对了一半。”她忽然冷笑起来,“我是希望我儿子平安喜乐,但是要平安喜乐,就只有得到整个天下,铲除一切对我们虎视眈眈的敌国。阿斗一样,你也一样,你以为你逃出了洛阳皇宫就能平安了?那现在又是怎么回事?谁都想杀你,除非你能登上九五之尊,恢复皇室尊严。”   “可是你做不到。”她微微笑着,斜靠着椅背,“你落到了我的手上,我不会让任何人威胁阿斗的皇位,这也是我作为母亲为他所做的筹谋。先帝临死的时候便将你的身世告诉了我知,关张两位叔叔不在,蜀国无人能制衡闻人非,我也只能听先帝之令,遵守承诺,留着你的性命在眼皮底下监视着。闻人非出师前要过我一个承诺,只要你不离开蜀国,安心嫁给阿斗,那我不为难你。”   “可是你不知好歹!”她眼中闪过一抹狠色与杀意,“你不安分,也别怪我毁约。赵昀没有杀了你,司马诏也杀不了你,结果还是要我亲自动手!”   嫁给阿斗吗……   如果早知道离开蜀国会发生这么多事,我还会出来吗?   我垂下眼睑,忍不住思索这个问题。当时,我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有多特殊,但是嫁给阿斗这件事,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与阿斗之间,并无男女之情。阿斗是不懂,我却懂的。为保性命,而委屈自己一辈子活在深宫之中?   我想我已经有了答案……   我还是会逃走,因为那样活着,没有比死了好多少。我想活,是因为我觉得活着总会有好事发生,就还有希望,但是在蜀国皇宫这个老妖婆的眼皮底下艰难地过日子,不叫做活着,叫做熬着等死。那么我肯定会逃走,只是我再不会去找闻人非……   “可恨的是,闻人非居然敢威胁我……”太后咬牙切齿地说,皮笑肉不笑,“呵呵……他应允过你父亲,他活一日,你便不会受一分伤害,你若死了,他为了不自毁诺言,便也只能自绝于天地。”   清脆的一声爆响,精致的杯盏被她掷碎在地。   我有些恍惚,喃喃自语道:“他真的这么说……”   “蜀国正倚仗他,我是不能杀了你,不过,我也说过,你活着不会比死了好多少。”她冷笑看着我,“如果你把传国玉玺交给我,我会让你少受点皮肉之痛。”   这句话让我瞬间惊醒。   她大概想了多少狠毒招数想来逼供?   “我真的不知道玉玺所在。”我掌心微微出汗,脚底却发凉,“我落在你手中,况且复国无望,即便有玉玺也无用,若知道我也不会藏着。”   太后眼神一动,“你说的有道理……”   我心下一喜。   却听她又说:“你被送出皇宫时还在襁褓之中,即便有什么秘密,他们也不可能告诉你,不过还有你母亲……”   我脸色一变,“你想做什么?她什么也不知道!她从未进过皇宫,从未见过曹皇后,否则她也不会想带我去洛阳了!”   太后冷笑道:“她没进过宫,那司马昊呢?难道司马昊不会把那些秘密告诉她吗?”说罢她吩咐狱卒,将我母亲也绑来。   “娘!”看到母亲被粗暴地拖着来,我拼命挣扎着跑过去,被紧紧绑着的双手在铁链摩擦下不断渗出血丝。我咬着牙根,身体微微颤抖着对太后说:“你打死我吧,我母亲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她恨了我那么多年……我害死了她的丈夫,她从来没将我当成她的亲人,而且我也不是,她没必要为了我而受皮肉之苦,若她知道,一早便说出来了!”   她冷冷看着我:“你说的话,我一句也不信。”说着转过头看向我母亲,她和我一样,被牢牢绑在木架上,与我只有三步之遥。“当年司马昊出洛阳的时候,有没有带走传国玉玺?他有没有跟你说过关于传国玉玺的事?”   母亲眼中一片迷茫:“什么传国玉玺?”   太后朝旁边的狱卒使了个眼色,狱卒意会地点了点头,取过墙上的长鞭,啪的一声,甩在地上。带着细细倒刺的长鞭在地上留下浅浅的划痕,让母亲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我简直不敢想象那一鞭子打在人身上会有多么可怕……   “我真的不知道……”她的牙齿轻轻打颤,惊恐地看着长鞭。   话音一落,长鞭便高高扬起,啪一声狠狠落下,在她身上一扫而过,一声凄厉痛苦的喊声在牢中响起,鲜血迅速渗透了重重冬衣。   “别……打……”我浑身颤抖着,眼泪夺眶而出,口中尝到了腥甜的铁锈味,不知何时咬破了嘴唇。“别打……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她恨我,从来没将我当女儿,她从来不关心我,是我害死了她唯一的亲人,我害死了她的丈夫……她如果知道早就告诉你了!”   太后冷冷坐着,脸色不变,神情不动,头也不抬地说:“我不喜欢听你废话。打到说出点什么吧。”   啪!   啪!   啪!   三鞭下去,血透重衣。   “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敢看,却移不开眼,她脸上已经没有一丝血色了,嘴角流下的鲜血,是因为疼痛过度而咬破了唇舌。“娘……娘……对不起……”   她没有力气回我,只是嘴角隐约扯出了一抹微笑。   “她晕过去了。”狱卒报告道。   “真不经打,先泼醒了吧。”太后皱了下眉。   我气得浑身发抖,挣扎间铁链哐啷作响。“你这个死老妖婆!灭绝人性!我娘什么都不知道你逼她做什么!阿斗那么善良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娘!阿斗会以你为耻!你这个老贱人!”   太后被我的话激怒,呼吸急促起来,双手微微颤抖:“呵呵……我打她,你比较痛?对不对?我知道你想激怒我,让我打你,放过她,我不会让你如愿。”随即尖声喝道:“给我泼醒她!”   我惶恐地看着去提冷水的狱卒。   “你这个老贱人!你也懂母女情深吗?阿斗从来没有孝顺过你吧!你在他眼里就是一个面目可憎的老妖怪!他投错胎才当了你儿子,不,一定是你抱错胎才拿他当你儿子!你这种狠毒的老女人怎么可能有儿子!”   太后脸皮禁不住地抖着,我冷笑继续骂:“涂再多的粉都藏不住你的脸上的皱纹,你心上长毒瘤了吧,毒素上脸了吧,你低头看看,粉都掉了一地了,别浪费了扫一扫拿来包饺子够毒死一蜀都的人了!蜀国有你这样的太后真是先帝家门不幸!阿斗跟你断绝母子关系的时候记得通知我放鞭炮!”   “你赢了!”太后突然开口,眼中的怒意转为寒意,“你成功了。”   她走下来,从狱卒手中接过长鞭,“是你自己找死,不是我违背对闻人非的承诺。”   我紧紧盯着她手中的鞭子,冷笑说:“真是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你什么货色闻人非会不知道吗?是啊是啊,我逼你杀我的,要杀就杀你废话那么多干什么……”   扬起的鞭子打断了我的话,长鞭在空上扫过带起尘埃,刷的一声,狠狠落下,从左肩而下,划破重衣。   我绷紧了后背,火烧般地疼痛让我几乎浑身痉挛,头皮发麻,细小的倒刺狠狠扎进皮肉里,顺势而下扯下一丝丝的皮肉,鲜血不断地往外涌,很快地湿透了最外层的衣服。   刷——又是一鞭子。   右肩至胸口,一路血红。   我闷哼一声,咬紧牙关,狠狠瞪着她。   “你在得意什么?”太后愤怒而狠毒地看着我,“你在骄傲什么!你在硬气什么!你以为你还是皇室后裔吗!你不过是个死人而已!我的阿斗才是真正的皇室血脉!”   “呵……呵呵……”我艰难地冷笑着。我无法忽视身上的疼痛,意识已经快要模糊了……   那个疯女人用力地甩着鞭子。   “你以为你长得像曹皇后,天下人就会相信你吗?”太后眼中闪过一抹疯狂之色,“好!我就毁了你这张脸!”   鞭影照面而来,我甚至来不及看清,下意识地头往旁边一偏,但是躲不过。   火烧的感觉从脸颊边蔓延开来,我的左脸……   炙热的鲜血流进左眼,我闭上了眼睛……   听说人死前,会想起平生的点点滴滴。   可是我居然大脑一片空白。   是疼痛剥夺了我思考的能力。   另一鞭没有落下,我微微睁开眼,看到太后脸色慌张地扔下了鞭子向外走去,临走前,她吩咐狱卒将我们关在密牢。   那是真正暗不见天日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九章 阿斗   我晕过去不知道多久,醒来之后,眼前一片黑暗。   艰难地动了一下,衣服摩擦着伤口,剧烈的疼痛让我忍不住呻吟出声。   “娘……娘你在这里吗?”   我支撑着坐起来,手往周围摸索,隐约听到了左前方传来微弱的呼吸声,忙爬了过去。   手碰到了一具带着点温度的身体。   “娘……娘……你不要有事……”我咬着下唇,眼泪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笑笑……”她的声音很弱,但在这寂静无声的密牢里,就像一声巨响炸在我心头。我不顾胸前的鞭伤,急忙俯下身想抱住她,但是又怕碰到她的伤口。   “对不起……”我伏在她肩头,痛哭失声。   “不要说对不起了。”她轻轻叹了一声,“逃不过的,都是命。”   她抬起手,探向我的脸,却碰到了我左脸上的伤口,我没忍住,闷哼了一声。   “血?笑笑,你脸上的是血!”她震惊地颤了一下,猛咳了几声,“她打你了!”   那时她已晕了过去,所以什么都不知道。   我或哭或笑都会扯到脸上的伤,最初受伤时一片火辣灼痛,让我感觉不到伤在何处,现在大概可以感觉到,一道伤口从左边太阳穴而下,划破了眼尾颧骨,下至嘴角。   “只是几鞭,那老女人打的,不疼。”我忍着痛安慰她。   母亲沉默了片刻,将我轻轻抱住。“她是孙家的女儿,学过武艺……好孩子……你受苦了……”   我枕在她的肩头,闭上眼睛。   “是我害死了爹,又连累了娘……”我哽咽着,“如果当初,你和银剑哥哥直接去洛阳,便不会遇到今天的事了。”   我是个扫把星,总是让爱我的人受苦。   “我宁愿陪着你,受这些苦,总好过我的女儿孤零零一个人,受人欺负。”她淡淡笑着,轻轻顺着我的后背。   我咬着唇,却忍不住泪意和颤抖,眼泪划过脸庞,落在她的肩头。   “我们还有希望能活着出去吗?”我轻声自问,这一次,我真的很绝望。   “你刚出生的时候,便死过一次。”母亲缓缓说着,“大夫说,你的求生意志比一般人强上许多,在上邽你也熬了过来,只要不放弃,多活一刻,也许下一刻就等到了希望。”   这一回,太后将我们关在了密牢,和天牢不一样,密牢是在地下,入口一般都是隐秘的机关,如果没有人带路,根本很难找到。被带进密牢的时候我还没晕过去,但是我知道入口在哪里又有什么用?   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根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如果太后将我们关在这里,不需要多做什么,只要断了水粮,不出三五天,我们自己便熬不住了。   因为伤口得不到处理,很快我和母亲都开始发起高热。   “娘,撑住……”我抵着她的额头,不知所措。   她艰难地回我一声:“好……”   可是一切都是虚的……   我摸索着周围,三面是冰冷的墙壁,一面是铁栏,坚硬无比,儿臂粗的锁链锁着门,毫无逃生的希望。   只能等……   那天太后一脸慌张地离开,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在密牢里,我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也许一天,也许很久,但这之间,太后都没有来过,也没有派人来。   黑暗中有老鼠细细尖尖的叫声,不时过来试探着,只等我们停了呼吸,就会沦为它们的食物。   母亲的呼吸越来越微弱了,我无计可施,最后只能抓着栏杆,声嘶力竭地喊着:“救命!来人啊!放我们出去!”   母亲虚弱地说:“笑笑,别喊了,没用……上面的人听不到……”   “我要试一试,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再没有人来,母亲便撑不住了!   她带着从容的笑意说:“我老了……活够了……前半生有昊哥陪我,后半生有你……知足了……你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养着力气,才能撑更久,等到救援……”   我摇头,紧紧握着她的手,泪流满面:“不行,要一起活着出去!我答应爹,会好好照顾娘……这么多年了,我好不容易才让你接受了我,好不容易才有了娘……你说要存着希望,不能扔下我一个人……”   她几不可闻地叹息着:“命不由人……”   我用力地摇头。“不!我不要你走,你说过不会让我孤零零一个人受人欺负的!”   我一手握着她,一手抓着铁链拍打着铁栏杆,不放弃,大声地喊着。   闻人非……   闻人非……   闻人非……   心里却喊着他的名字。   在我最绝望的时刻,我想的都是他。   他以己命,保我一命。   无论他对我是何种感情,今生今世,他欠我父亲的,还清了,而现在,是我欠他了。   我想起也许是在很久,或是不久之前,我答应过他,生前死后,不会让他独自一人。可是我无法守住我的诺言……   我不知道自己喊了多久,也许无意识中,我也喊了他的名字。一只手上是冰冷的铁链,另一边却是逐渐失去温度的手。   我把母亲抱在怀里,不让黑暗中的生物袭击她,喉咙已经喊道嘶哑了……   “闻人非……”我在意识的边缘,轻轻喊着他的名字,仿佛看到了一线光明……   “笑笑!醒醒!是我!”熟悉的声音将我从黑暗深处拉了回来。   “赵……拓……”我的声音已经不像自己的了。   破碎,沙哑,苍老……   火光照亮了密牢,我却睁不开眼睛,但是眼睑上依稀能感觉到温暖的光线。   “救救……我娘……”我紧紧抓着他的手。   “你放心,一定会的!”他坚定地说,“笑笑,我带你们离开。”   然后,我听到他倒抽了一口凉气。   一定是看到我脸上的伤了,因为他撩起了我的头发。   我笑了笑,也许面目更狰狞恐怖了。   他没再说什么,指尖在我耳边停留了片刻,便将我打横抱起,小心翼翼地,不敢碰到我胸前的伤。   我感觉到我们走出了密牢,然后听到另一个熟悉的声音。   “笑笑!”一只热乎乎软绵绵的手握住了我的。   是阿斗啊……   我恍惚间明白了,是阿斗来了,所以太后那么慌张。呵呵……她也心虚了,怕被阿斗知道她狠毒的一面。她也是当人母亲的啊……   我听到阿斗的抽泣声,拼命说着对不起。   赵拓说:“陛下,先为笑笑和她母亲医治吧。”   阿斗忙说好,屋子里脚步声乱作了一片。   我问赵拓:“你怎么找来的?”   声音沙哑难听,嗓子到底是坏了。   赵拓却仿佛不以为意,轻声说:“我找了你很久,最后在这个房间里,发现了我送给你的手链,我想,也许你特意留下的记号,指引着我。”   我曾想,也许太后发现了会毁掉这个信物,但庆幸的是,阿斗来了,缠着太后,让太后无暇分身,也不敢让人来密牢,怕被阿斗发现,不料最终却让赵拓发现了。   “你都知道我的身世了。”   赵拓点了点头,却像是带着点抱怨说:“我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我静静看着他。   他眼神微动,俯下身,帮我整理着头发。“怎么不像以前一样,骂我赵白脸了?”   我垂下眼睑,低声说:“对不起。”   这三个字,近来我频繁地说着,听到。   “对不起什么?”他仔细想了想,“嗯,你是该说对不起,答应过我,不会不告而别是不是?”   “再对不起一次……”   他叹了口气。“别说了。”   我的手被他紧紧握在掌中。“你的伤还没好,但是明天,我就要带你离开这里,这一次由我护送你,去南方。”   我一惊,抬起眼看他。   他坚定地说:“我不会考虑你的意见,我已经做了决定了。为了你的母亲,你也会答应的,对不对?”   对……   我不能让她再一次陷入险境。   大夫说,这次她的身体受了极大损伤,要好好调养很长一段时间了。   “沉默就是答应了。”赵拓微微一笑,“那好,以后,就由我来守护你了。”   我垂下眼睑,不敢看他的眼睛。   “笑笑……”阿斗怯怯站在门口,怀里抱着凤凤。   那只战斗鸡终于又被阿斗养胖了,毫不顾忌我是个病号,从阿斗怀里跳了下来,一屁股坐我肚子上,好像我还是蜀都那个不知忧愁的司马笑似的。   赵拓说去准备马车,退了出去,留给我和阿斗说话的空间。   一见面,又是一句对不起。   阿斗眼睛红肿,也许我血淋淋地被赵拓从地牢里抱出来时,那模样吓坏了他。   “陛下,你怎么从都城跑出来了,都城现在群龙无首呢。”我微笑着说。   “笑笑你和以前不一样了……”他坐在床头,又是悲伤又是惶恐地看着我。   “当然不一样了,我变得好丑好丑了。”我脸上的疤,大夫说是去不掉了,终究会留下丑陋的痕迹。“陛下也不一样了,陛下瘦了许多。”   果然一瘦下来就变成俊秀少年了。   阿斗不忍再看我,低着头说:“母后答应我,不会再伤害你们了。真的对不起……我最喜欢笑笑,可是母后对你们做了那么残忍的事……笑笑现在是不是很讨厌我……”   我微笑着说:“我在蜀都的时候,很开心。”   他微微有些诧异,小心翼翼地偷眼看我。   “陛下是个滥好人,脑子不灵光,傻乎乎的,可是心地善良。陛下对我,很好很好……就像我的亲人一样,或者说,我们本来也算是亲人了。”我一笑,如果刘皇叔真的是皇室宗亲的话,我和阿斗不管隔着多少层,那都算是同族之人了。   “太后是太后,陛下是陛下,我待陛下,始终都如弟弟一般——恕我不要脸攀亲戚了。”我笑着说。   阿斗挠了挠头,“笑笑,其实你一直背后叫我阿斗,没拿我当陛下,我知道的。”   我噎了一下。   “除了母后和丞相,没有人拿我当真正的主公。”他说,“母后拿我当主公,却是因为我是他的儿子,是她的希望,她想让我当真正的皇帝。丞相拿我当主公,是因为先帝所托,我是蜀国唯一的希望。”   “其他人不拿我当主公,都是看不起我。”   我静静看着他。阿斗,有一颗明澈的心,他看不懂复杂的局势和尔虞我诈,却能看透更复杂的人心。   “笑笑不拿我当主公,我却很开心。因为只有笑笑,是拿我当自己人。”他咧嘴笑着,露出一口大白牙。   我眨了眨有些湿润的眼眶,忍不住想摸摸他的脑袋。   我司马笑,处下了蜀国的皇帝,得他真心相待,总算不至于太失败了。   “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笑笑了。”他缓缓敛去了笑意,眼神黯淡,“可是只有这样,你才能平安活着。”   我抓住凤凤,塞到阿斗怀里:“我把凤凤送给你,让它代我陪着你,好不好?”   凤凤挣扎着,掉了一根绚丽的羽毛。   阿斗撇了撇嘴:“凤凤本来就是我赏给你的……”   “所以现在是我的,然后我送给陛下。”我认真地说。   阿斗勉为其难地接受这番说辞,把凤凤安置在怀里。他们俩还挺般配的。   “阿斗。”我不再叫他陛下了,他眼睛亮了一下。“我想问……问你……闻人非的事,他还好吗?”   阿斗怔了一下,答道:“我自从知道母后离开蜀都后,就跟了过来,一直求母后放了你,不太清楚前方的消息。但是听赵拓说,是丞相派他来营救你的,丞相要求赵拓在十五日之前送你离开蜀国境内……也就是后天了。”   “后天……”赵拓坚持,明天要送我离开。   “阿斗。”我抬起眼,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说,“你还记得吗,你允诺过答应我一件事,无论什么要求。”   阿斗想了下:“好像吧……我答应了你很多事,记不太清楚了,但是你要我做的,我都会答应。”   我笑了一下:“那好,这是我最后的请求。”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章 赵拓   天亮不久,马车就已经备好了。   马车内铺着厚厚的毯子,极为舒适,是为了长途跋涉之用。   母亲先上了马车,我随后进去。赵拓骑着马,随行还带了两个车夫,都是他的亲卫。   这一回,我们扮作商人家眷。   离别时,阿斗的眼睛又哭肿了。   “如果有机会……一定要来看我。”他哭着说。   我用力地点头,答应了他。   马车很快离开了冀城,我撩起帘子,看向窗外。   有人拦在了前方。   赵拓亮出兵器,警惕地看着他们,问:“来者何人?”   我推开车门,微笑着看向前方,用沙哑的声音打招呼:“应笑我!”   赵拓脸色微变。   应笑我下了马车,向我走来,赵拓眼神一动,却没有拦住他。   我借着他的手下了马车,往旁边走了几步,离马车有了一定距离,他才开口说道:“听说你想见我。”又看了看我的脸,眼神有些复杂,“看样子你吃了不少苦头。”   是我要求阿斗的。   司马诏想借太后的刀杀我,应笑我应该知道的。   那么调阿斗离开蜀都救我的,我想来想去,应笑我最有可能,所以,我问了阿斗,他支吾了两声,便都说了出来。   “谢谢你救我。”我说。   “让你身陷险境,本来就是我的错。”他似有一丝懊悔,不过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   “你为什么救我?”我不解地问,“对不起,但我总觉得,你不是什么热心的人,若说你想利用我完成大业,为什么现在又放我走……”   应笑我沉默了许久。   “我是曾经想过,利用你,搅乱魏国政局,除去司马氏,辅佐你登基,我便能如闻人非掌握蜀国大权一样权倾魏国,与他真正平等地抗衡。所以司马诏想杀你的时候,我便暂时和闻人非达成一致,联手救你。这一点,连司马诏都想不到,他想不到我和闻人非居然会联手。”   “得知司马诏借刀杀人,你落入孙太后手中,我因在蜀国潜伏多年,知道刘阿斗对你感情深厚,情急之下便让我的线人传消息给刘阿斗,让他先赶来救你。而我其实在几天前就已经脱离了魏军,成为一个自由人了……”   我一惊:“为什么?”   “我曾经说过,魏军只是我对付闻人非的刀,如今我和闻人非之间已经分不出胜负了,那这把刀,对我来说也没有意义了。”   我不解地皱了下眉头。“我还是不太明白……你将打败闻人非作为生平第一心愿,为此甚至不惜潜伏蜀国多年,为什么现在却轻易放弃了?”   “我和闻人非,所学相差无几,天文地理、行军布阵、星相八卦……所以有些事情,我们都算得出,只是没想到,他算得比我深,比我准……”他眼中闪过怅然之色,“单这一点,我便已经输了。”   我忽然想起之前在上邽的时候,闻人非按兵不动,司马诏怀疑他另有阴谋,应笑我却像是看透了什么,不以为然。   “你算到了什么?”我急切地问,“那时候在上邽,你说过会告诉我,现在是时机了吗?”   应笑我有些犹豫。   我拉着他的袖子恳求道:“求求你告诉我,闻人非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应笑我微微一叹,“当年我父亲本有机会与他一战,但是英年早逝,所以他们之间,无法分出高低胜负。如今我终于有机会与他一战,可惜他却和我父亲一样……大约是天机算尽者,多反误己命。”   我瞬间掌心凉透,不敢猜测他话里的意思。   应笑我说:“我能看出闻人非的主星黯淡,时日无多,所以他急着北伐,我也急着与他一战。但是我只能算出他身患沉疴,寿命在即,他却能算出在哪一天,哪一刻。上邽之战结束后不久,他将自己的死期告诉了我,我知道我是赢不了他了,只是没想到用这种方式输了……”他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那时我便意兴阑珊了,夙愿未能一偿,他死了,我倒比他更失落。本以为还有两三年的时间,不料只在朝夕之间了。我本打算就此离开魏营,但他信中说,他与先帝有约定在先,他在世之时,不可伤你,但他若身死,怕孙太后立即便对你下手,因此要我无论如何在他死后,救你一命。只是恐怕他也没想到,你那么快便落入孙太后手中,闻人非到底天机算尽,却识人不清,让自己的徒弟背叛了。”   应笑我摇了摇头。   我的心却随着他说的每一句话渐渐下沉,跌落冰窟。   他……早知死期将近了……   “什么时候?”我的艰难地问,“他什么时候……”我说不出那两个字。   应笑我说:“明天,酉时一刻。正是黄昏日落的时刻,不过他的主星是不会再亮了。”   赵拓见我走了回来,松了口气。   应笑我的背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不见。   也许还会再见,也许永远不会了。   我收回目光,仰起头,看向赵拓。   “我能求你一件事吗?”我哀求地看着他。   他坚决地摇头,说:“不行。”   “你还没听完我的请求……”   “不行。”他态度强硬,“我知道,这个‘请求’我一定不会答应,而且你也知道,我不会答应。”   我抿了下嘴唇,看向东方:“我从这里走到最近的城镇,买一匹马,然后去五丈原,也许明天酉时之前可以赶到。”   赵拓脸色一变。   我转回头看向他,微笑着说:“帮我照顾我娘,如果……我一定会去找你们的。”   母亲撩起了帘子,静静看着我。   我看向母亲,她叹了一声,别过脸,目光看着虚空中的某处,像是回忆着什么。   “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和你一样,明知道前方可能是死路,但因为昊哥要走,所以,我陪着他。我后悔过,但我知道,如果当时不那么做,我会更后悔。”她淡淡一笑,“所以……记着你对你父亲的承诺,活着回来。我是要等你给我养老的。”   然后轻轻放下窗帘。   我跪下来,朝着她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胸前的伤口好像裂开了些许,疼,很疼。   赵拓骑在马上,死死盯着我。   “我一直不愿意去想你对他的感情……”他苦笑着,叹了一口气,“总觉得,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你总会接受我的。可是,我真的比不过他……”   这一次,我真的不能说对不起了,说了,也许会更伤他。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   赵拓,我真的宁愿自己喜欢的是你。   你会让我开心让我笑,而他只会让我难过让我哭。   我却依然选择了他。   “如果不能还清欠他的一切,我也许永远接受不了其他人。”我说,“我要去还债。”   说完,转身离开。   我决定的事,从来没有人能阻止。   他答应过我父亲保我,便用自己的命来抵我的命。   我答应过他,生前死后,不会留他孤独一人,无论他愿不愿意,我说过的事,便一定会做到。   身后响起马蹄声,一阵风似的从我身边而过。   赵拓拦在我身前,我错愕地看着他。   他说:“我带你去五丈原,我的亲兵会护送你母亲去南方,太后也好司马诏也罢,目标都是你,你不在,你母亲也不会有危险。”   我承认是这个道理,但是……   “你没有必要为我做到这一步……”   赵拓苦笑了一下,将我抱上马背:“你真的是有债必还吗?那这辈子你欠我多一点,下辈子还给我,可好?”   我怔住了。   他笑了笑:“要连本带利。”   我轻轻靠在他的胸口,说不出的悲伤。   下辈子的事,谁知道呢?   这辈子爱与不爱,下辈子也许再无法相见,也许见了,也不认识了。   一个摸不着的承诺,给了,反而像是欺骗。   赵拓说:“我也不知道喜欢你哪一点,可能就是上辈子欠了你的,这辈子来还。别人叫我赵公子、赵大人、小赵将军,我不爱听,偏偏喜欢你戳着我的脑袋喊‘赵白脸,你怎么不去死一死啊’。”他低声笑了一下,“我真是病得不轻了……”   原来大家都得了一样的病,喜欢一个人,就像是犯病,或者确切地说,犯贱呢。   我戳着他的脑门,用沙哑的声音说:“赵白脸,你……”   手却忽然被他抓住了。   “我死一死,怎么保护你啊。”他不正经地笑着,一夹马腹,马儿得了令,向着东边奔去。   我将脸埋在他的胸口,总觉得这种时候,如果笑不出来,那沉默就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一章 长明   我们是第二天申时到的军营,因为见是赵拓,并没有人阻拦。   大部分士兵都还毫无警觉,但是闻人非的营帐周围明显气氛凝重,守卫士兵比平时多了一倍不止。姜惟守在门口,神情紧张。   赵拓领着我走到营帐前,对姜惟说道:“我要见丞相。”   姜惟见是赵拓,脸色一沉,皱眉道:“丞相此刻不便见人。你这几日不见踪影,到底跑哪里去了?”   赵拓干笑一声,冷冷对姜惟道:“这就要看你做过什么好事了。”   姜惟不解地看着他,这时候才注意到他身后还有一个披着斗篷的我。“你又是什么人?”   “是我,姜惟,我回来了。”我说。   他却听不出我的声音,摇了摇头说:“你到底是什么人,鬼鬼祟祟!”   我摘下斗篷的帽子,露出脸来,看到姜惟脸色剧变,不由得笑了一下。“才几日不见,你便认不出我了。我是来见闻人非的。”   姜惟失神地看着我:“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没死……你还回来做什么?”   我不再看他,转过头,看向帐篷,那里间的光线似乎比平时更亮,此时日薄西山,暮色渐重,已经可以看到帐篷上映着的模糊身影了。   “姜惟,过去的事,罢了,我不再提。我是来……送闻人非的。”   我话音一落,姜惟脸色便更加难看了。   “你既然知道了,还回来做什么!”姜惟的声音中难掩悲痛,“想必是他让赵拓去救你的,我却不知道,他是再也不信任我了……宁可让一个营妓帮他守着七星续命灯……”   原来是玉娘……   “七星续命灯?”我心思一动,不敢置信地惊喜问道,“他还有办法逆天回命?”   “希望不大……”姜惟摇头,“但只能一试了。”   “我要见他!”我坚决地说,“姜惟,让我进去!”   姜惟冷漠地摇了摇头:“不可能。”   赵拓亮剑,指向姜惟喉间:“你拦不住。”   姜惟扫了他一眼:“你们都疯了,就为了她?如果她只是司马笑,我当她是朋友,可惜……现在只要我喊一声,你们两个都会被就地格杀。司马笑的画像很多人都看过,和曹皇后九分相似的脸呵……我们蜀军的人可不会当你是皇室血统,只会当你是曹氏逆贼!”   “你!”赵拓的剑尖逼近了一寸。   我沉默地看着姜惟,抬起手,解开了束在脑后的布结,纱布缓缓落了下来,露出我的整张脸。   “这样,还像曹皇后吗?”我问他。   姜惟愣愣看着我。   左脸上的疤痕,让我左边的脸都微微扭曲了,这时候的我,和画像上的那人已不到三分相似,甚至让人厌恶到不想多看一眼。   我是不愿意让闻人非看到我这副丑陋的模样的。   赵拓眼中流露出一丝心疼,帮我重新缠好纱布。   我对姜惟说:“从今以后,我只是司马笑而已,让我见见他吧。”   姜惟嘴唇轻轻颤抖着,别过脸。“你还是走吧……”   到酉时了。   赵拓怒道:“你真是冥顽不灵!”说罢把剑往姜惟脖子上一横,对左右士兵喝到,“闪开!”   但便在这时,营地外忽然响起喊杀声,号角声响起,有士兵高声呼喊:“魏军夜袭劫营!”   我和赵拓对视一眼,心中一震。   难道魏军也知道今夜酉时闻人非病危?   姜惟却似乎不是十分紧张,只是淡淡道:“放心吧,丞相早已算到,赵将军也早已埋伏好了。”   赵拓一笑。“那便好。”   我扫了他一眼,越过他,直接向营帐而去。   守着营帐的士兵面面相觑,刀已拔了出来,看了看赵拓,终究还是没有拦我。   营帐中许多东西都已被清空,只留下一张床,七盏灯,两个人。   闻人非静静躺着,周围环绕着七盏灯,将营帐内照得纤毫毕现。   玉娘憔悴地跪坐在一边,痴痴看着他,然后转过头,看向我。   “我就想,你该会来的……”她笑了一下,又低下头去看他,“他虽说尽力想送你走,但心里大概还是希望能看见你……只是此刻他却看不到了。”   我缓缓走到他身边,如玉娘一般,跪坐下来。   他的呼吸很微弱,但是却像睡着了一般,神情安详。   “其实他病了许久,没告诉你罢了,也不让我说出去。”玉娘苦笑着,“他伪装得是极好的,谁都骗过去了,险些连自己也骗了。药用得猛了,说也无妨,反正时刻未到,谁也无法带走他。”   那些日子里,玉娘眉眼中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惆怅,或许她也知道了,闻人非时日无多。   她抬起头看着我,问:“你为何一丝难过也没有?”   这几日,我哭了许多次,但到现在,却一点泪意也没有。我不明白为什么……   忘记谁跟我说过,当年她乍闻亲人病倒,回天乏术,亦是痛哭失声,三日后,见亲人阖眼逝世,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直到许久之后,仿佛从梦中惊醒一般——那人是真的走了,不是做梦,不是假的,是真实的。这天地之间,就这样悄悄地少了一个人,她的身边,少了一个相伴数十年,密不可分的亲人。   于是再一次崩溃痛哭。   而如今,我仿佛仍在梦中。   闻人非不会死——这个可能性,即便是在我承诺生前死后都陪着他时,也默默觉得他会长命百岁。   我握住他还带着淡淡温度的手,十指相扣。   “玉娘……我总觉得,他一直在我身边,永远不会离开我……”   从我有记忆起,他便一直存在着,为我做着许许多多的事,让我误以为,这便是爱情。   他说不是,轻轻推开了我。   现在我已不在乎了。   只要能陪着你,只要你活着,哪怕我什么都不是,只是一只留恋着你案上灯火的飞蛾,一棵在你窗前花开花落的树,偶尔你抬起眼,看看我,那我便满足了。   酉时一刻。   他的呼吸忽然断了。   我的心跳也瞬间停住。   忽然间,一支利箭射在了帐篷上,火舌一卷,头顶的帐篷开始燃烧起来。外间的喊杀声骤然间响了起来。   姜惟掀了门帘进来,神色慌张:“魏军第一轮败退,又调派了更多兵力强攻,敌众我寡,恐怕守不住了!我派一队士兵护送你们,带着丞相先走!”   赵拓主动请缨:“我带队走!”   外面的敌军还未杀到,一阵箭雨已经落下,赵拓奋力挡掉部分羽箭,拉起我的手说:“走!”   一个二十人小队正与逼近的敌军拼杀,又一波箭雨从天落下,已经千疮百孔的帐篷再顶不住这一波攻击,两支羽箭射穿的帐篷,朝着闻人非的方向射去。   玉娘一把推开了我,自己却往前一扑,挡在闻人非身上,箭头直没入后背。她闷哼一声,咬破了唇角。   另一支羽箭射倒了一盏七星灯。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玉娘断断续续地说着,“灯倒了……我有负他所托……”   “玉娘!”我怔怔看着她。   赵拓背起闻人非,拉着我要走。   玉娘苦笑着说:“我走不了了,也不想走了……”   她笑了笑,抬起手,手腕上的红玉镯子流光溢彩,她却将她摘了下来。   “还给你吧。”她将玉镯为我戴上,“我终究是承受不起。”   玉娘说:“他说喜欢听我哼南阳小调,可是听的时候,总是心不在焉。”   “我不知道,他是在想家,还是在想人……”   “我却是想家了……也许明天,我就能回到家乡了……我很久没回去了……”   “家门口的枇杷树,如今还在吗……”   火光很快吞没了整座帐篷,火海深处,断断续续传出来哀婉凄绝的南阳小调……   二十人的小队护送着我们走小路突破包围,但始终甩不脱对方,一场交战之后,我方只剩下十人了。   走到河边,看到一条独木舟,赵拓一咬牙,将闻人非放下,背起一具士兵的尸体,然后对我说:“我去引开他们,你带着闻人非走水路下去!”   我慌忙抓住他的手:“你想做什么!”   他笑了一下,拍拍我的手背说:“放心,我自有分寸,带着你们两个碍手碍脚,还妨碍我发挥。我去杀个痛快,然后回去找你!”   说罢不由我拒绝,便解开了系着小舟的绳索,用力一推。   赵拓的笑容越来越遥远……   我只听到他嘹亮一声长啸:“兄弟们,磨好刀,准备放开手杀了!”   冲天一声喊:“杀——”   赵拓从来没有骗过我,所以这一次我也信他。   只是我没有想到,再一次见他,已经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了。   这辈子,下辈子,这之间的距离有多远?   有时候是漫长的几十年,有时候却只是一个转身。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二章 再生   七天后,我在几百里外的一个小镇听说,那天夜里,蜀魏双方拼杀死伤惨重,两败俱损,但我却打听不到赵拓的消息,或许对于他们来说,一个小将的生死并不足以重视,那也不过是万千士兵中的一个罢了。   但另一个消息,却震撼着三国——闻人非病逝五丈原。   我沉默地看着议论纷纷的众人,买了些米粮回了小木屋,床上的闻人非依然沉睡着,可是我知道,续命成功了。   在离开的最初几天,他一直没有呼吸,身体逐渐冰冷起来,我只能用自己的身体试图温暖他。   木舟在一个浅滩停了下来,我用藤条和粗树枝编了简陋的筏子,让他躺在筏子上,然后拉着筏子行走。   走了一整天,终于找到了休息的地方,是一个废弃的小木屋,看里面的摆设,以前应该是猎户暂住的地方,但是荒置了许久,也许兵荒马乱搬到其他地方去了。   五里外有一个小集市,当初离开冀城的时候,阿斗给了我不少大面额的银票,小集市上根本找不开,也太过显眼,我只能再多走十几里,到了一个相对大一点的城镇,找到钱庄把银票换成碎银,又买了一匹马,还有人参、灵芝、雪莲一切能吊命的贵重药材。   普通的米粮和木炭集市上都能买到,我在屋子日日夜夜地燃着木炭,屋外已经是严冬腊月,屋里却暖如初夏。   可是闻人非的身体依然是冰冷着,我白天熬了药喂他,晚上帮他擦拭身体,然后脱了外衣和他同床而眠,试图熨热他的身体,与他碎碎说着话。   “闻人非,今天又下雪了,不像那天的雪那么淡,那么薄……我扫着屋前的积雪,心里却想着,如果你在我身边,一定会把我拉回屋里,亲自为我穿上厚厚的貂裘……”   “闻人非,今天我去集市买米的时候,又听他们说起了你。他们都说,没有了你,蜀国坚持不了多久了……”   “闻人非,今天大夫来看过你,看完你之后,他坚持一定要帮我看看……他说我一定疯了,你明明已经死了……可是我知道你没有,我感觉得到,你如果真的死了,我怎么可能不悲伤呢……”   “闻人非,今天风把我送你的那方手帕吹得飞了好远,我好不容易才抢回来,被那群孩子捡到了,他们不肯还我,说那手帕丑死了,就和我一样……我不信,如果丑死了,你为什么一直带在身上?”   “闻人非,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来……我好想你……”   到了第六日晚上,他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丝回应,第一声心跳响起的时候,我正枕在他胸口说着白日里的事,忽然地一声心跳,让我僵住了,以为自己幻听。   许久之后,又是一声,震着我的鼓膜。   我颤抖着吻着他依旧有些冰冷的额面,到那时,方才落下第一滴泪。   我更加熬好了粥,坐在他床边,将他扶正坐起,然后吹凉了粥喂他。   当初我从上邽天牢里被救出的时候,大概也和他现在一样。不知道那时,他是否也这样照顾过昏迷的我……   或者是玉娘在照顾我……   想到玉娘,我不禁有些黯然。   她爱闻人非,或许不比我少。   我舀了小半勺的稀粥喂到他口中,每次都会流下不少,我只能喂一口,擦一口。   我取过一旁的手帕,仔细地擦着他的下颚,忽然手腕上一紧,一直修长的手抓住了我。   我怔了一下,随即狂喜地看向抓着我的那只手。   “玉娘?”许久未说话的他,声音微微有些沙哑。   我的心像被人狠狠拧了一下,抬起头看向他的脸。   他睁着眼睛,但是漆黑幽深的双目不似过去那般有神,他焦距涣散着,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然后抬起手轻触自己的眼睑,沉默了片刻。   “瞎了……也好……”他笑了笑,好像真的浑不在意似的。   瞎了……   瞎了……   我的意识还未清醒,他活过来了,他喊我玉娘,他的眼睛看不见了……   我一时之间无法接受这么多的刺激,只能怔怔凝视着他,因我下意识要逃走,不敢让他看到丑陋的脸,但是他却说,自己瞎了……   原来……是老天不让他再看到我了……   我扯了扯嘴角,笑了一下,眼泪却落了下来。   “玉娘,是你吗?”他手向前伸,又抓住了我带着玉镯的那只手。   我轻轻抽了出来,说:“公子,你认错人了。”   他恍惚了片刻,然后问道:“抱歉,在下目不能视,因为你手上戴着的玉镯和我朋友所戴之物触感相似。不知道阁下怎么称呼?”   是了……我的嗓子坏了,他也听不出来我的声音了……   我无声地哭着,说不出话来。   “你……在哭吗……”他有些迟疑地问道,“阁下声音有些奇特,可是曾经坏了嗓子?”   我擦了眼泪,说:“我亲人死于战乱,因此哭坏了嗓子。我姓刘,是住在这附近的猎户,那天在河边看到停着一艘独木舟,你躺在上面,我便将你带了回来救治。”   他朝我稽首道:“多谢刘姑娘救命之恩了。”   我凝视着他,问道:“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   他却说:“前尘往事,有些记不太清了。”   我又问:“你方才喊我玉娘,那人你可记得?”   他沉默了一会儿,答道:“是我曾经辜负了的人,如今我一人在这里,恐怕她已遭逢不幸了……”   我的心缓缓沉了下去。   他是知道的,玉娘对他情深,若非身死,必定相随。   那我呢……   我在他心里,又是什么位置?   “你可还记得什么亲人朋友,我可代你寻找。”   你可还记得我……   他却摇了摇头说:“都不记得了,多谢刘姑娘了。”   我从怀中取出一条手帕,说道:“我在你身上发现这条手帕,上面不知绣着什么,一团火红,不似公子之物。你可能想起来是谁的?”   他抬起手,摸索着抓住我手中的手帕,轻轻摸索着手帕上的绣纹,垂下了眼睑。   “虽想不起来,但隐约记得,必是重要之人……”他这般答我。   我笑了笑。   到底他觉得我是重要的,只是仍然忘记我罢了。   无论他是真的忘了,还是只是不想对陌生人言明,至少在他心里,从来没有想过去找我吧。   我端起碗说:“公子你睡了许多日,身体比较虚弱,先吃完这碗粥,再从长计议吧。”   在他将死之时,我心中曾说,只要能陪在他身边,只要他活着,无论化作什么我都愿意。   如今,上天像是听到了我的恳求,我如愿以偿了。   成为了他身边的陌生人。   闻人非醒来之后,除了双目失明,一切渐渐和正常人一样,身体也复原健康。   我想应该是续命灯的原因,但是双目失明……   也许是那夜倒了一盏续命灯,也许是其他原因,天意难测,我只有接受了。   他对于自己的失明竟是如此坦然的接受了,并且适应着。我以为,他醒来之后会回蜀国,但是他没有。   我送了他一根拐杖,他经常走出去,在冰天雪地中独自站着,不知道在想着什么。这时候,我便在他身后静静看着,陪着他。   我问他:“你可是在想过去的事?”   他说:“怎么也想不起来,便作罢了,顺其自然吧。”   我说:“你不怕忘了什么重要的事、重要的人吗?”   他说:“如果真正重要,应该是不会忘了的。”   我抿着唇,沉默了下来。   他反问我:“听姑娘这么说,心中应该是有重要的人了。”   我说:“是,不过他死了。”   于是,他也沉默了。   我经常去集市打听赵拓的消息,但是小地方消息总是不灵通,除非是一些特别重大的消息,否则很难打听到一二。   闻人非醒来之后半个月,我把一个消息带给了他。   “听说蜀国亡了,蜀国国主开了城门,向魏国投降了。”   他没有意外,只是“看”向远方,有些怅然的模样。   我说:“赵昀将军战死了。”   他睫毛一颤,垂下了眼睑。   赵昀死了,赵拓呢……   赵拓一定很难过,他还活着吗……   我说:“黄图霸业终究都成一抔黄土,劳力者,双手长满了茧子,那些高高在上的劳心者,不知道是否心上也长满了茧子。”   他勾了勾唇角,转头“看”向我的方向。“姑娘说这话颇有深意,不似寻常猎户。”   我心头一跳。   他却又道:“那日无意中碰到姑娘双手,便知姑娘性情坚韧,生活不易,或许那些钻营权术的上位者,反而不如劳动者拥有淳朴的大智慧。”   我苦笑了一下,看着自己的双手。   粗糙,布满了茧子和细碎的小伤口。   当年,我是极怕痛的,现在都已习惯了。手上的茧子和伤口却不是什么打猎所致,只是那日为了带着他行走,双手抓着藤条走了一日,后来洗衣做饭、砍柴挑水,寒冬水冷,手渐渐便成了这幅模样。   我好就都没握过笔了,好像也忘记了从前的日子,那些在蜀都的日子,都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三章 风雨故人来   闻人非醒来后的第三个月。   我突然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我开始以他的新生为起点,记录着每天发生的每一件事……   于是,在闻人非醒来后的第三个月,我遇到了一个人。   或许该从第二个月说起。   那是我第一次带着他上集市,他说要开始熟悉周围的一切,想要帮我,也是靠自己的力量重新生活。   我答应了他,尽管我身上的银票足够我们衣食无忧地过一辈子,可我喜欢这种相濡以沫的感觉——我已骗了他我是猎户,也不知如何再编回来了。   经过东集市的时候,那个神棍依然在靠着铁口直断蒙骗无知妇孺。闻人非站住了脚,皱着眉听他胡扯,待那骗子扯到那妇人的儿子早已战死沙场若花费二十两银子便可招魂回乡时,他忍不住出口打断。   我目瞪口呆地站在一边,听他与那神棍就着卦象与八字辩论,说得神棍哑口无言,只能破口大骂。   我是不懂那些玄之又玄的东西,因此在我听来,他跟那神棍并无两样,尤其是他居然就着生辰八字将那妇人之子的一生算得处处精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几个人是来演戏唱双簧的。   但因为集市不大,那妇人也是众人都熟知的街坊,因此有些人虽然对闻人非心存怀疑,对妇人却是信任的。到了三日后,那妇人的儿子如闻人非所说一样回了家乡,众人这才哗然,纷纷到我这小木屋拜访活神仙。尤其是来的人里有一个是当日来看过病的老大夫,回去之后把闻人非死而复生的事说得活灵活现,让我的小木屋顿时门庭若市。   闻人非对我说,当日是不忍妇人爱子心切遭人蒙蔽所以仗义执言,他不喜欢被叨扰,于是所有人都被拒之门外。若遇到特别可怜的,如那妇人一般亲人上了战场音信全无者,闻人非也会帮忙算上一卦,其余算姻缘富贵仕途的一律不看。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如那妇人这般幸运,十卦之下,有九个人都已战死沙场。   不少妇人哭晕在木屋里。   父亲死于战乱,丈夫战死沙场,儿子也战死沙场。多少女人,都是一生如此。   闻人非沉默的时间越发多了。   我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却不能安慰他,否则便让他知道我清楚了解他的身份了。   战争,受苦的永远是百姓,得利的永远是统治者。   若为抵抗外族侵略,那无可厚非,不抵抗不战争,只会让更多的生灵涂炭。   但本自同根生,只为了江山异姓,便大动干戈,让无数士兵战死沙场,让无数的家庭痛失亲人,一世悲痛。   只要皇帝是个好皇帝,这就足够了。   我这个皇室遗孤,是真正成了普通百姓了。   到了第三个月,依旧是门庭若市。   一个经常送木炭和米粮来给我的老伯说:“有个年轻人想找先生算卦寻人,只是他要找的人并非是士兵,不知道先生能不能通融一下……”   我无奈道:“先生为人固执,你也是知道的,我也劝不动他。”   老伯又道:“他虽然不是要寻士兵,但他却是……”老伯犹豫了片刻,压低了声音说,“他是个将士,为蜀国立了不少功勋,只是现在蜀国没了,他也离开了军队。”   我心中一动,心想也许可以找他打听赵拓的消息,便点头应允,说帮忙说情,让他带那人来小木屋。   我转身推开门进屋,闻人非正在练字。他的眼睛虽然失明了,但是其他感官却更加敏锐,只是写字却不如往常一般行云流水,落笔位置有时会有偏差,他便不断地练习。   听我进门,他说:“刘姑娘,你帮我看看,这幅字可有写偏?”   我细细看着。   他的字,似乎和以往不大相同,少了些许肃杀之意,但多了几分从容。或许是因为心境变了。   他也变成了一个普通百姓了。   我心中有些欢喜,但是……   摇了摇头,按捺下心头的失落。   “这幅字极好,没有半点错误。”我仰起脸看着他,这么答道。   这么长的时间来,我没有告诉过他我的名字,他也没有说自己的名字。他与我总是保持着距离,彬彬有礼,但是多少显得疏远客套。   我对他说道:“有个人想请你帮忙算一卦,他想找一个人。”   他若有所思:“你既然这么说,他想找的必然不是下落不明的兵士,非如此我不算,你却又开口了,或许这求卦之人,本身便是士兵,他要找的是家人吧。”   我有些诧异,但想到他的本事,便也不多惊奇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寻家人,但是应该是极其重要之人吧。我让他下午过来可好?”   闻人非点了点头。   午时过后,老伯便带了那个人来。   我正收起晾着的衣服,抱着木盆走了上前,便被钉在了原地。   那人一脸沧桑,咧着嘴笑:“这神算先生果然神奇,不用问卦,便找到人了。”   我看着他左臂处空荡荡的袖管,木盆和衣服落在了地上,眼泪涌了出来。   我蹲在地上哭,他也蹲了下来,右手摸着我的脑袋。   “见到我不开心吗?小笑笑,来,抬起头来给爷笑一个,不然抬起头来,看爷给你笑一个。”   我抬起头,伏在他怀里压抑着哭声。   闻人非从屋里走了出来,问道:“刘姑娘,发生什么事了?我听到了木盆落地的声音。”   我忙压抑住哭声,站了起来。   赵拓看着他,有些震惊:“闻人非,你为什么叫她……”   我忙捂住了赵拓的嘴,摇了摇头,在他耳边轻声说:“不要告诉他我是谁,他忘记了……”   可是我话还没说完,便听到闻人非说:“赵拓,没想到是你……”   赵拓更加诧异地低头看我。   我静静看着闻人非,已经不知道诧异怎么写了。   闻人非和赵拓在屋里坐着,我给他们备了些酒菜。   赵拓说,许久不见了,一定要大醉一场。   我从没见过闻人非喝酒,但这次他没有反对。   我端着酒进屋的时候,正听到赵拓说:“我在找笑笑。”   闻人非说:“我知道,你终究没有听我的话,亲自送她去南方。”   “为什么你不去找她?”赵拓问,“你算得出来,她在哪里?”   我闪身躲在了门外。这个问题,我也想知道。   闻人非说:“我知道她还活着,那便够了。”   赵拓冷冷一笑:“可是我不够,我就一定要找到她,你为什么不想想,也许她是活着,却活得很不好,很辛苦呢?”   闻人非沉默了片刻。   “那么,我找她,只会让她更辛苦,我双目失明,行动不便,已不能再保护她了。”他轻轻叹了口气,“更何况,她早已下定了决心忘记我,我何必再让她想起这一切?”   赵拓冷然道:“那又如何?我赵拓失了左臂,但我还有右臂,我依然想要找到她,保护她。我也不信我认识的司马笑会因此嫌弃我是个废人,哪怕我今日两手尽断,她也能对我不离不弃,你信不信?”   我捂着嘴,眼泪不住地落下。   赵拓说:“那刘姑娘与你素不相识,萍水相逢,她都能照顾你帮你,你相信她,难道不相信笑笑?她那样喜欢着你,即便你死了,她也不曾放手……”   闻人非许久没有说话。   赵拓说:“你或许对她很好,但你真的不适合她。可惜她偏偏对你死心塌地……明明我赵拓比你好一千一万倍……”他郁闷地低声嘟囔。   我擦干了眼泪,若无其事地走了进去,将温酒放下。   赵拓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后右手提起小酒坛子,整坛酒往嘴里灌。我想拦住他,他却说:“就让我醉一场吧,笑……笑笑若在这里,她懂我,也不会拦我的。”   我便停下了手。   又取了另一坛酒来。   那天夜里,赵拓和闻人非都喝了很多。我把赵拓扶进了刚盖好不久的小书房,便去找闻人非。   他也醉得有些厉害,两颊绯红,眼角唇畔都染上了胭脂色,恍惚间让我想起了与他有过的那一个吻。   晃了晃脑袋,把那一幕甩出脑海。   我说道:“先生,您自己能走吗?”我知道他不喜欢与人肢体接触。   他点了点头,右手撑着桌面站了起来,平日里他能分得清方向自己走,今天转了个一圈,便朝门外走去。   我忙抓住他的手臂道:“走错方向了。”   他皱了下眉头,一个踉跄,向旁边倒去,我慌忙想扶住他,拉住他的手臂往我的方向带,但他到底比我重了许多,这一带却用力过了头,他顺势往我身上倒下,我勉强站直了,双手扶着他的腰,他的双手下意识的抱住我的肩膀,双唇掠过我的颈侧,炙热的鼻息拂过我耳后。   我心如擂鼓。   他却像是突然清醒了过来,慌忙地推开了我。   我怔怔看着他,随即若无其事地笑道:“先生真是守礼之人,与我总是保持着距离。”   他摸索着,扶着桌角坐下。   “有人对我说过,不要再轻易对一个女子好,她分不清各种感情之间微妙的区别,也许会误会……”   我心上猛地跳了一下,凝视着他说:“先生曾经让那个女子误会了吗?”   闻人非沉默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根本没听到我说的话,才缓缓答道:“她没有误会……”   我捂住了嘴,瞪大了眼睛。   眼泪无声地流着,我笑着说:“是今天赵公子的到来让先生想起什么了吗?”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说:“我想算一卦。”   我看着他和往常一样算着卦,第一次,为了自己,不是为了别人。   “近在咫尺?”他皱了皱眉,笑了,“一定是太醉了,明日再算吧……”   你在找我吗……   我是在这里啊……   我上前一步,想抓住他的手臂,但是他轻轻推开了我的手,客套地说:“我自己可以,麻烦刘姑娘了……”   我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四章 一卦桃花(完结)   赵拓赖着不走了。   他对我说:“我本就是找你,你在这里,我又何必去其他地方。等你什么时候做了决定,我便陪你去找你娘。”   他对闻人非说:“你帮我算出笑笑在哪里,我就走。”   我紧张地看着他们俩。   闻人非皱了眉头。“我昨天算了一卦……罢了,一定是醉了,再试一次吧。”   我把赵拓抓到院子外面:“你到底想做什么?”   赵拓拧着眉看我:“我才想知道你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不告诉他你是谁!”   我呆了呆,垂下了手。   “他醒来的时候,喊着的是玉娘……他说前尘往事,都不记得了,不认得我,也不记得我了……那时我心灰意冷,心想在他身边当陌生人,那也足够了。”   “他明明都记得!”赵拓愠怒道。   “所以现在……我更加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晃了晃脑袋。“我永远猜不懂他在想什么。”   赵拓说:“猜?你为什么要猜!直接问啊!你问不出来!好!我帮你问!”   说罢他转身大步走了回去,连我也拉不住他。   “闻人非,我问你!”他对着闻人非大呼小叫,以前他是断断不敢这样的,如今两人身份平等,他在军中生死刀尖上走了一回,性格也比以往直了不少。他无视我拉着他手臂的双手,直接问闻人非,“你到底是不是喜欢笑笑,像我喜欢笑笑那样!”   闻人非正算着卦,听到他这么问,顿时停住了。   我屏住呼吸,凝视着他。   昨天夜里,我仿佛是听到了他的告白,但是他说醉糊涂了……   许久之后,闻人非轻轻说了声:“是。”   我究竟是该哭,还是该笑……   抓着赵拓的双手缓缓垂落下来,紧紧攥成拳头。   赵拓问:“你信不信笑笑爱你,死心塌地,不离不弃!”   闻人非说:“我知她情深……”   赵拓打断他,又问:“那日你病重垂危,让我去救笑笑,实话告诉我也告诉你自己,如果那一刻你便死了,死前最后一眼,你最想见的是谁?”   闻人非的手蓦地攥紧。   赵拓缓缓走向他,一字一句道:“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你最想看的不是蜀国的江山,不是什么玉娘,不是什么阿斗,你想见的,是送你那块破手绢的人!”赵拓抽出他怀中那块“破手绢”,闻人非一眯眼,伸手要夺。   赵拓后退了一步,低落道:“她扎破十根指头就綉了这么个破玩意,你为自己准备后事之时,什么都不带,只带了这个破玩意……你如果真的不想着她,不如将这破手绢给我,我是舍不得她再扎手指一次了。”   赵拓……   我难过地看着他,他却没有回头看我。   闻人非说:“我自清醒以来,无一日不想她。”   我心上一紧,转眼看向他。   闻人非垂着眸子,叹息着笑了一声。“前尘当真如梦一般,人在梦中时,自以为做的事事都是正确合理的,醒来之后回想,才觉得那么多事都是荒诞不经。”   “我二十岁前,做了很多事,都是为了主公,为了蜀国。二十岁之后,做的很多事,都是为了笑笑。我答应过司马昊,保住她的性命,于是让太医调养她的身体。我知道几位将军不放心笑笑,张将军性子直,我甚至担心他会什么时候醉酒出手杀了她,便将她放在身边看着,这一看,就是那么多年……”   “我已经分不清是责任还是感情了,只是当我意识到的时候,笑笑已经长大了,成了我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还是习惯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怕太后伤她性命,也想过她和阿斗感情好,或许让他们在一起,我死之后,太后也可以看在阿斗的面子上不杀她。”   “她无心之下,似乎将我当成了义父,我将错就错,认她做了义女……”他摇了摇头,似乎觉得有些荒谬,笑了笑。   “她小时候,与我不亲近,但借着这一层关系,她愿意亲近我,我才知道,自己待她,终究还是感情多过了责任。只可惜我时日无多,不能再陪着她,只能为她的将来做一些筹谋打算,可看到她时,却难以狠下心肠推开,反而让她也犯了和我一样的错……”   “赵拓,你年轻,敢作敢为,而我终究有太多的顾虑。我知道自己配不上她,年纪、身份、性格,我们都不合适,太过亲近,只会害了她。我相信你能比我更好的照顾她,所以最后我仍是将她托付给你。”   赵拓说:“你有没有想过,她要的不是我,一辈子都不会快乐。”   “她要的,当时我给不起,我剩下的时间,只能数着天过,而她还那么年轻。”   赵拓问:“那现在呢?”   “现在……”闻人非闭上眼,“我续命成功,也只得一纪,一纪,是十二年,十二年后,笑笑二十九。此后漫长岁月,我不愿她活在回忆之中。”   “我愿意……”我轻声说。   赵拓看了我一眼,重重叹了口气,大步走了出去。   闻人非抬起眼,静静地“看”着我。   我走到他身前,握住他的手,牵着他抱住我,然后伏在他胸口,轻声说:“闻人非,如果我说,我愿意呢?”   他低下头,细细吻着我的发心,收紧了抱着的双臂。“你现在还不明白那种感觉,我不能留你一人活在孤独的回忆之中。你还有漫长的岁月,四十年,五十年的孤独,你一个人怎么承受?”   我轻轻笑了一声,泪水从眼角滑下,抱紧了他:“你怎么不明白呢?如果你现在离我而去,那不会让我从此快乐,只会让我的孤独,多增加十二年而已。”   他的胸口一震,心跳乱了。   我仰起脸,认真地看着他说:“以前,我以为你不喜欢我,心里很难过,现在,知道你心里也有我,我便满足了。你算得透天机,算不透人心,你不懂的,我来教你。感情不需要那么多的计算的,只要我们彼此喜欢,就排除万难在一起,哪怕只剩下一天。”我踮起脚尖,轻吻上他的嘴角,“而且,你也没得选了,现在是我要你,容不得你说不了。”   以前,都是我听你的。   从现在开始,我要你听我的。   我问闻人非,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我的身份。   他说,那天晚上,他喝醉了酒,抱着我的时候,想起了那熟悉的感觉。近在咫尺的那一卦,没有算错。   我又问他,那第二天算的那一卦,又是什么?   他说,他算了姻缘,知道自己续命成功,不是避过了死劫,而是陷进了情劫。闻人非已经为蜀国死了,新生的他,是为了一个叫刘笑的姑娘活着的。   这一卦桃花,他知道躲不过去了。   子虚城临着东海,是吴国境内一个小城。   小城里一件多小的事都可以传得满城皆知,一件夸张点的事就足以流传很多年。   子虚城最传奇的一个人某过于曾经的城中首富,那人是个女子,而且是个相貌奇丑的女子。但是她却有一个俊美得让全城女子单相思的夫婿,而且,那还是个入赘的夫婿。   城中传言是男子是被逼良为娼,强抢为夫的。可怜他双目失明,不知道自己的妻子貌若无盐,不幸也是大幸了。但是男子最看重的莫过于尊严,堂堂男儿居然被迫改了姓氏从妻姓,因妻子名刘笑,他便取名刘是,简直是男人的耻辱!   长得帅也不能给男人抹黑啊!   这刘笑一家是蜀国被灭的第二年到的子虚城,靠着资本和经商的手段,很快成了城中首富,为人极其低调,从来不参加各种商会,众人纷纷猜测是因为刘笑长得太过丑陋不好意思出来吓人。   但因为刘家开善堂收养战争遗孤行善不少,城中之人多半还是佩服的,只是觉得刘笑此人虽然贪财好色,但大节上总算还不错,比那些奸商好许多。毁誉参半的人才更有争议,更远近闻名,更流传千古。   “果然,民间传言不可尽信。”客栈中的蓝衫少年眉头紧锁,摇头叹气。   “坊间书籍也尽是垃圾。”坐在他对面的另一个少年身着青衫,与对面的少年眉目间有四五分相像,此刻同样痛心疾首、目不忍视。   “怎么了?”   “刚刚我去兰陵书肆买书,有人卖给我的,说是子虚城近十年来长销不衰的名著。没想到长辈们口中民风淳朴的子虚城竟然都卖这种乱七八糟的书!”   蓝衫少年从他手中接过书,一看书名,顿时眉梢眼角一起抽搐了起来。   《我与闻人非不得不说二三事》   《闻人非秘史》   《三国外传之闻人非》   《闻人非与魔法石》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绿衫少年更是用各种贬义词来形容这堆渣滓。“尤其是兰陵笑笑生写的《我与闻人非不得不说二三事》!简直是伤风败俗、无耻下流!”   蓝衫少年沉默了半晌。   “我隐约记得,这个是娘的曾用名……这本书是她刚到子虚城不久写的,很快就红了……”   事实上,那阵子写闻人非的都红了,她还不是最早写的。   绿衫少年也沉默了。   “娘这么写,爹没意见吗?”   蓝衫少年望了望窗外的蓝天:“好像娘说,反正别人也写,她不写白不写,有本事爹把坊间所有的书都买来烧了。”   “然后爹就办了书肆专门买书来烧。”   “娘就把书肆改名叫兰陵书肆,买来的书全用来卖。”   “爹很生气,娘就说,出了子虚城,每个城市都在卖这些书,有本事爹把每个城市的书都烧了。”   “后来呢……”弟弟看着哥哥。   哥哥一摊手:“后来爹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地让娘有了咱们俩。”   说书人还在说着刘笑的故事,只是这个故事并不能说多长,因为他们仅仅在子虚城呆了十年,十年后,一家人便乘船离开了子虚城,出了东海,再没有人见过。   “赵叔叔!”两个少年欣喜地看着走进客栈的男子。   男子看起来已过了而立之年,英俊的脸庞上带着些许玩世不恭的笑意,这让他看起来更显得年轻。这样一个男子走到哪里都是很容易惹来女人侧目的,不过在看到他那张俊脸的同时,也会看到他空荡荡的左臂袖管。   他扬起右手,朝二楼的两个少年打了个招呼。   看表情,显然两个少年都很崇拜这个赵叔叔。   “赵叔叔,我娘终于同意我们跟你行走江湖了!”少年们仰视着高大伟岸的男子。   男人摸了摸鼻子苦笑。   你们的娘同意,就不用问问大爷我同不同意啊,带两个小麻烦行走江湖,还怎么寻花问柳啊……   这个赵叔叔是每个少年在某个年龄段都会崇拜的大英雄,他武功高强、仗义豪爽,在江湖上行走几乎每到一个城市都有数不清的朋友,男人跟他称兄道弟,女人对他投怀送抱,他到现在却都还没有成家,据他自己说的,单着,奇货可居。   单着,奇货可居。这句话成了两个少年的座右铭。   “赵叔叔,我们要先行走哪个江湖啊?”   弟弟走在赵叔叔左边,哥哥走在赵叔叔右边,一路往北方走。   “嗯……”赵叔叔摸了摸下巴,“要先去洛阳送点东西。”   他们立刻知道,是去给那个和娘一个姓氏的小舅舅送东西了。   那个总也不会老的小舅舅很可爱,他长得漂亮,性格又好,却喜欢养着一只又肥又花俏的鸡,那只鸡已经很老了,还凶神恶煞地活着。   小舅舅说,那只鸡叫凤凤,凤凤是一只不死鸟。   小舅舅又说,其实没有什么是不会死的,这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   但是,爱能长生。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手机用户可访问:m.bookben.cn m